古寺邪灵(共74章)
山谷之中岩峰重叠,涧壑湾环,虎狼成阵走,麋鹿做群行,山陵上松楠秀丽,荆棘漫牵,层层树影之中藏着一座百年古寺,上面悬挂着一块牌匾,上面写着“恒法寺”三个金漆大字。
这里本来应该是一片钟磬悠扬,香烟缥缈的气氛,现在确实一片人声嘈杂,马蹄声,人的嘶吼声不绝于耳。但见寺庙大门紧闭,高悬的牌匾也歪歪斜斜,旁边插着几只箭矢,门前的红漆柱子上也是刀砍斧凿的痕迹。百十个面目凶狠的汉子,手持刀枪,围在寺庙门口,有的用刀柄和长斧砸门,骂骂咧咧,威胁要一把火烧了寺庙;有的人席地而坐,捧着酒囊尽情痛饮;还有的解开腰带,对着寺庙院墙解起手来。
一个月前,前朝相国柳公在回乡途中不幸因病而亡,夫人郑氏带着相国之女柳碧云,扶柩回乡安葬。因天降大雨,道路难行,郑夫人和柳碧云来到河中府,将灵柩先寄存在这恒法寺之中。十几年之前这恒法寺年久失修,相国柳公曾赠送重金给方丈加以修缮,寺中和尚都感激柳公昔日之恩,对郑夫人和柳碧云都格外照顾。
柳公在生前曾经和朝中一个马姓好友指腹为婚,将女儿柳碧云许配给了好友之子。如今那昔日好友做了兵部侍郎,其子马京瑾也考中进士,一男一女都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,本来计划着让马京瑾和柳碧云几年就结成秦晋之好,没想到柳公突然离世,柳碧云父丧未满,未得合成。恰逢暴雨连连,道路泥泞,又加上最近地界不太平,郑夫人只得暂住恒法寺,急急修书让人送到京师,呼唤马京瑾带人前来相助扶柩回乡。
寺中和尚对郑夫人母女二人十分敬重,给一行人腾出了庙中上房,饮食用度一应俱全不说,还帮着处理柳公遗体,用香汤沐浴后涂以药酒,再抹上汞、砷之类的药剂,然后给遗体填塞耳朵、覆面、裹首、结跗、缚手,在外面再以衾包裹,以绞结扎,重新放入棺椁。郑夫人母女二人对众僧感激连连。
柳碧云身边有一个妮子,名叫崔花影,略长了柳小姐几岁,是自幼服侍柳碧云长大的,因柳碧云闷在寺庙中颇为无趣,崔花影就常四处走动,有时还溜出山门,将外面一些有趣的见闻说来给柳小姐听。
这寺庙后院还寄宿着一个落魄书生,名叫张西洛,官宦人家出身,但年幼父母双亡,书剑飘零,功名未遂,正在着寺庙中萤窗雪案,刮垢磨光,力图来年金榜题名。这张西洛生的一表人才,也算俊眉星目,那日崔花影无意中在后院看到了张生,暗自惊叹了一阵,向小和尚问了此人的来历,回去说给柳小姐听。
柳小姐听了,只是笑着摇头,她自忖早已许配了人家,又如何对其他男子有什么兴趣,不过每每想起自己那未婚夫马京瑾,在京城中恶名狼藉,就不由得愁上心头。
无巧不成书,一日柳碧云在寺中瞻仰佛像、拜谒方丈时,让外出的张西洛遇到了,那张生那可曾见到这可人的脸庞,只觉得眼花缭乱口难言,灵魂儿飞出半天外,一步也迈不出去,呆立在原地。
柳碧云也发觉有人直愣愣望着自己,转眼一瞥,见是一青年男子,顿时脸上红云飞起,向方丈道了个万福,袅袅回房去了。腰肢娇又软,似垂柳晚风前。
张西洛回过神来,佳人已去,兰麝香犹在,佩环声渐远,只剩几个小和尚扫地,看着他讪笑不已。张西洛厚着脸皮,打听那小姐的来历,打听清楚之后,回房倒在床上,不由得长叹一声,自己和这官家小姐出身有如云泥之别,更何况她早已许配人家,这可如何是好!
“正是五百年前风流业冤啊!”他想道。
张西洛自此茶饭不思,日渐消瘦,他夜不能寐,辗转反侧了几日,一更之后,万籁无声,终于忍不住跑到柳碧云厢房的西墙外,来回踱步,仿着司马相如和卓文君的意思,在墙外高吟了一首绝句,以表倾慕之意。
他吟完之后,伫立空庭,凄星冷雨,竹梢风摆,并无一人应答。
张生一连十几天,子夜时分站在墙外吟诗,都如同石沉大海。一天夜里,他吟诵完毕,正在心情沮丧之际,忽然听到门扉声响,然后一块丝绢从墙上飘然而下,接着是有人回房间关门的声音。张西洛如获至宝,赶忙将丝绢捧在手中,一路狂奔回屋,点上油灯仔细查看。
白色丝绢上字体清秀俊逸,俨然出自女子之手,写的一首西江月词令,细细品读,确是柳碧云婉拒自己之意。张生长叹了一口气,却又不舍得丢掉那丝绢,将它捧到脸前,仔细嗅着上面残留的香气,心中酸楚,沉沉睡了过去。
等他第二日睡醒,已经是日上三竿,他小心将丝绢放在怀里,觉得既然柳小姐已经表明心意,自己不该继续纠缠,索性收拾行李搬出寺庙,远离这伤心之地。
正在他收拾书籍之时,忽听得外面吵闹声渐响,张西洛放下行李,走出门外,但见一众僧人都神色紧张,寺庙大门紧闭,几个年轻体壮的和尚正在用粗木顶住大门,其他人也都手持烧火棍和禅杖,一幅惴惴不安的模样。
张生心头一紧,忙抓着身边的一个人问。原来距这里二三十里的盘龙山上有一伙儿强人,个个都是脸上刺字的亡命之徒,啸聚山林,打家劫舍,杀人如麻一般。他们从被劫的香客口中得知,恒法寺里有一个倾国倾城的柳小姐,容貌如同离了碧霄的天仙一般。
那山中为首的强人叫做廖立虎,听的心痒难忍,披挂上马,舞着狼牙棒,带着一众手下,呼啸冲下山来,直奔恒法寺,就要强抢柳小姐。亏得外出挑水的和尚眼尖,远远望见林中尘嚣喧闹,马蹄嘶鸣,杀气冲天,急急忙忙奔回寺院报信,群僧慌忙掩上山门,据贼于院外。
古寺邪灵(2)
贼人看到山门紧闭,高墙难越,也没带攀援的器械,里面的众僧早有了戒备,一时间难以攻打进去,气的七窍生烟,在墙外高声叫骂,令和尚立即将柳碧云献出,不然伽蓝尽数焚烧,僧俗寸斩,不留一个活口。
郑夫人听得消息如同灵魂离了壳一般,不住啼哭。两廊下僧俗齐聚,共商对策,柳碧云气得脸色发白,说要寻一个白练套头寻个自尽,也不能辱没先祖。
众人七嘴八舌,莫衷一是,说是要舍命保护老太君和柳小姐的也有,说是要保得诸僧无事得安稳、免得殿堂化作灰烬的也有。
崔花影见势头不妙,高声向郑夫人说道:“老夫人,我别有一计,不如拣一人,建立功勋,杀退贼人,扫荡妖氛,小姐可与这人倒赔家门,情愿与英雄结婚姻,成秦晋!”
此话一出,郑夫人柳碧云母女都是目瞪口呆,郑夫人道:“可是我家孩儿早已许配给那兵部侍郎之子马京瑾……”
“夫人!”崔花影柳眉倒竖,厉声道:“远水不解近渴,贼人就在高墙之外咫尺之隔,众人的性命,小姐的清誉就在这顷刻之间,情势危若累卵,还请夫人当机立断!”
崔花影自幼性格泼辣,人情世故要达练许多,眼见着强人在外叫嚣,寺内的僧俗众人又不齐心,说不定那贪生怕死之徒占了上风,鼓噪着把柳碧云送出门外以求苟且性命,她急切之际想出这权宜之计,重赏之下,要鼓动那勇武之人出力杀贼,她想着,如果能事成,之后的事情就可以再慢慢商议,毕竟离了这荒山古寺,凭着相国家族和兵部侍郎的影响力,想要反悔也易如反掌。
郑夫人思索片刻,也只能无奈点头。围在柳碧云身旁的一众僧俗齐齐望向柳小姐,那小姐眉黛青颦,莲脸生春,恰好似那倾国倾城的太真一般,别说是俗人,就连一众青年僧人也不免心旌飘摇,情难自禁,看得一旁的方丈是长叹一声。
众人望望柳碧云,又回头打量着四周的高墙,侧耳倾听墙外隳突叫嚣的贼人,估摸着自己的身手,能在这么多贼人手下走几个回合,大多数人想了想,都气馁地垂下头。
崔花影焦急地来回扫视着众人。
片刻之后,一个黑塔般的汉子分开众人,向前迈了一步,只见他身材高大,虎体彪形,须发怒张,形容丑陋,咧嘴沉声道:“既然老太君点头承诺,项某人就今个献丑一回儿,不是咱家自夸,咱背后这把鬼头刀,也是饮过贼人头颈鲜血的!”
柳碧云见此人举止粗鲁,犹如恶神星一般,心中惧怕,向后退了一步。崔花影迈上一步,拦在小姐身前,脆生生地说:“如果壮士能杀退贼寇,相国夫人必定重金答谢!”
“重金答谢咱不稀罕!”那大汉哼道:“刚才大家都听得了,老太君同意把柳小姐许给杀退贼人的英雄好汉,咱也没别的本事,平生一是喜欢砍人,二是嗜好美色,今天为了和柳小姐圆房,咱就是命也不要了也得把那匪首脑袋砍了……”
崔花影听得脸上一寒,正要发作,突然见那汉子大口一张,喷出一口鲜血,原来一只利箭从他后脑射入,由上而下,斜斜地贯口而出。那姓项的汉子顿时倒地,四肢抽搐,怕是活不成了。
众人大惊失色,纷纷冲大殿里面跑去,身后弓弦声大作,一排箭矢从天而降,转瞬间插在众人刚才立足的地方。
墙外传来匪首廖立虎的喝止声:“你们这帮鳖孙,要是伤到柳小姐怎么办,我非砸死你们不可!”
外面一个贼人赔笑道:“刚才不是听里面有个夯货自吹自擂,说是要取老大你的性命,小弟气不过,就听着那厮声音,估摸着射了他一箭。没想到其他兄弟手痒,也是一阵乱射,忘记了柳小姐还在里头,哈哈哈。”
那人转头向着院里大声喝道:“那姓项的夯货,你死了没有?没有就哼一声!别连累了柳小姐贵体!”
匪首廖立虎哈哈大笑:“鬼头刀项老三,这种角色你管他作甚!我右手扶着家伙撒尿,左手用狼牙棒,都能削了他的天灵盖,此人何足挂齿!”
众人在寺庙内听得外面的对话,都骇异不已,原以为是一伙儿草寇,只是胜在人数众多,但没想到还有如此本领的人,刚才还跃跃欲试的几个健儿,顿时心沉似水,如同霜打的茄子,都闭口不言了。
郑夫人和柳碧云二人见状,如坠冰窟,眼泪如同断线的珠子般掉了下来,正手足无措时,张西洛走上前,低声说道:“夫人小姐不必惊慌,小生有个对策。”二人连同崔花影,急忙围在张生身旁,犹如落水之人抓住稻草一般。
原来据此一百里外有个大庄园,少庄主姓杜名猛,这杜猛平日喜欢舞枪弄棒,弓马娴熟,最好结交豪客,几年前上京赶考时和张西洛同宿一店,攀谈后一见如故,就结了个异姓兄弟。杜猛后来名落孙山,屡试不中,索性弃了那考功名的念头,专心在家打熬力气,练得一身好武艺,养着几百庄客。
张西洛对三人附耳低言,说自己愿意冒险出寺,赶往杜家庄搬救兵,但还需几天时间,要寺庙方丈用个缓兵之计拖住贼人。一旁的长老听了,抚掌赞叹张生勇气可嘉,依言而行。
方丈先在院内喝住贼兵,说是要请廖立虎答话,让外面人休要射箭。廖立虎听了,隔着墙呵呵大笑:“我和你这老和尚有什么可说的,我又不是龙阳君,快些把小姐送出来才是正事!”
那长老走到墙壁边,高声喊道:“老夫人本待将小姐出来,送与大王,奈何小姐有父孝在身,大王若要做女婿,可按甲束兵,退出一射之地,限三日功德圆满,小姐脱了孝服,换上颜色衣服,在出门嫁于将军,岂不更好?”
廖立虎沉吟了半晌,说道:“如此说来,也有道理,但和尚你休要耍我,三日后小姐若不出来,我着你人人皆死,个个不存。你回去对老夫人说,咱这么好的女婿,有兵有马,金银不缺,赶紧叫她招了吧!”
古寺邪灵(3)
等到子夜时分,四下悄无人声,张西洛饱餐一顿,背了行囊和宝剑,在院落一个偏僻地方攀援上墙,几个僧人将打结成绳索的衣物抛了上去,好叫他附索而下。张生屏气凝神,小心落地,待观察四面无人,又将那绳索抛了回去,免的天明叫人发现。
张生整了整行囊,蹑足潜行,天色阴暗,雾气弥漫,不辨星斗,他只能凭记忆摸索前行。一直往前飞奔了三四里路,周回一遭野水,四围三面高冈,堑边河港似盘蛇,濠下柳林密如雨。
张生正在疾走的时候,突然听着背后马蹄声急,心道不好。还没来得及寻找藏身之所,两匹马已经飞驰到近前,一前一后见他拦住,马上两个强人看着张生,哈哈大笑:“亏得爷们夜里起来撒尿,竟然抓住一条漏网之鱼。”
张生心跳如擂鼓,反手抽出背上的宝剑,摆出迎敌的架势。对方二人笑得只打跌,险些从马上摔下来:“秀才,就你这花拳绣腿,也想和爷爷过招?”
“小贼,你来试试便知。”张西洛深吸一口气,定下神来,他早年也习过刀剑,并非弱不禁风的书生。不过以一敌二,今天怕是凶多吉少了。
那两人冷笑一声,翻身下马,抽出朴刀,说道:“等会爷爷就割了你的头,天明到大王那里讨赏钱。”
二人不紧不慢地朝他逼了过来。
突然侧方一道黑影闪过,将一个山贼扑倒,径直滚进了一旁的树丛。
事发仓促,当场的人都吃了一惊,张生和另一个贼人都转身朝那树丛望去,只听的那里面打成一团,有人厉声尖叫了一两次,接着没了动静。
还站着的那贼人喝到:“老六,你怎么了?你是在和谁厮打?”
那人喝问了两三次,只见那叫老六的山贼慢慢从树丛中探头爬出,衣服破损凌乱,右手还握着带血的朴刀,显然是刚才有一番恶斗。
“你个龟孙,吓死老子了,”站着的那个贼人骂道,“刚才是谁扑倒你了?你已经结果了那厮?”
那叫老六的吃力前爬,突然仰头喊道:“三哥救我!”
天空昏沉,暗夜无星,林中雾气弥漫,张西洛和那贼人方才发觉不对,定睛看时,那叫老六的贼人下半身已经不见,他只用双臂撑着上半身爬出了树丛。
张西洛汗毛倒竖,后退了一步,握紧了手中宝剑。剩下的那贼人怪叫一声,挥刀护着周身,飞速朝自己的马匹退去。
饶是张生没什么江湖经验,也能觉察到不妙,四周林里传来密密的沙沙声,好似有什么东西在急速迫近一般,也不知是人还是兽。
地上的那半截贼人还在兀自惨叫,不过声音越来越小,另一个贼人已经翻身上马,张西洛也奔向剩下的那一匹马,紧紧握着它的缰绳。
那贼人本来要策马奔逃,但看着张西洛牵了同伴的马匹,扭身张弓搭箭,就要向他射来。还未等他松手放弦,两条黑影从右侧扑了过来,直接将他撞到马下,来势之猛,连带着将马匹也撞翻在地。
紧接着几条黑影又扑了过来,将那一人一马摁在泥地上,放口猛咬。
张西洛定睛望去,那些东西牙尖齿利,身上毛发黝黑,身材如同狼般大小,心里一沉,本来想冒险闯重围搬救兵,救柳小姐于水火之中,哪想到出师未捷,先遇到狼群,自己一未成家二未考取功名,难道今天就断送在这狼口之中了?
那贼人负痛惨呼不已,伸手朝张西洛抓去,大喊道:“秀才救命!”
张西洛还没来及答话,只见他举在半空中的手臂已经被啃断,掉落在地,那贼人血流如注,也是无法回天了。
张西洛深吸一口气,强行勒住惊慌不已的马,飞身跳了上去,无论如何,自己也不能坐以待毙,若能驾马飞奔,方能有一线生机。
张生双腿一夹,想要策马飞奔,哪想到那匹马立在原地,纹丝不动,竟像是腿软了一样。
张生心里急躁,用剑身抽了几次马臀,仍然无济于事,忽听得前方传来咝咝之声。他抬头一望,险些惊得掉下马来。
正对面漆黑的丛林中,出现了几十对猩红的眼睛,悄无声息地瞪着自己,片刻之后,那些重重黑影从树丛中走出,离的张西洛更近了些。张生胯下的马不断后退,脖颈乱抖,如同受了惊吓一般。
那些黑影更近了些,却不是狼,而是如同狼犬大小的老鼠,巨齿外漏,口中腥气迫人,想必刚才吃掉两个强人的就是这些东西。
张西洛看着这些硕鼠将自己团团围住,自己势单力孤,想来是无逃生之路了,长叹一声,将手中剑往回一掣,就要往自己脖颈抹去。
最前面的硕鼠突然叫了一声,人立而起,前爪朝着张生指了一指,张生停下手中动作,不解地看着它,竟然觉得那头硕鼠仿佛在笑。
天下成平已久,虽然偶有流寇作乱,异族骚扰,但没听说过中原之地闹过妖怪啊,张生望着那头诡异的老鼠,头上冷汗渗出。
领头的那只硕鼠猛地转身,口中急促地叫了一声,鼠群瞬间如同潮水般退去,隐匿于森森山林之中,只留下一地的骸骨和淡淡血腥气。
张生楞了半晌,方才回过神来,劫后余生冷汗岑岑,他快马加鞭,星夜奔赴杜家庄。
到第二天日头偏西,张生方才赶到杜家庄,人困马乏,几乎就要站立不住。他让庄上仆役代为通报,那少庄主杜猛急忙出门迎接,要为他接风洗尘,张生等不及用膳,急急向杜猛讲明情况。
杜猛听了只是冷笑,说他听闻盘龙山贼人近几年无恶不作,骚扰乡里,早就有意铲除,他现在正纠集附近几个村镇的数百健儿,操练武艺,射弓走马,准备停当后要一举上山剿灭他们,没想到这伙匪人竟然自己离巢而出,正是天赐的好机会。
杜猛一声令下,让手下杀了两头肥水牛,从窖里去了数十坛造下的好酒,先烧了一陌顺溜纸,请来了族中杜姓长辈和附近健儿头领,都到庄中草堂,序齿坐下,让庄客一面把盏劝酒,一边品尝牛肉。
古寺邪灵(4)
酒过三巡,杜猛向众人介绍了张西洛,又说了盘龙山的廖立虎围困恒法寺的事,他说道:“这些强人既然大弄,必然早晚要侵略咱们的村庄,倒不如趁这个机会,各家准备,集合壮丁,预备兵械,一鼓作气灭了他们,既能剪除心头一患,又能从官家那里领到万贯赏钱,不知诸位意下如何?”
杜猛在当地素有威望,众人皆道:“我等皆村夫,贼人当前,都靠大郎做主,谁敢不从?”当晚众人谢酒,各自分散,归家准备器械,栓束衣甲,整顿刀马,准备清早出发。
当晚张西洛和杜猛抵足而眠,张生辗转反侧,除了担心柳小姐安危之外,回想起林中那渗人的硕鼠,也是阵阵后怕。他白日里也曾向杜猛描述过这桩怪事,但杜猛只笑他心急眼花,误将狼豕之类的当成了妖鼠。
“就算是真有妖怪,”杜猛拍着他肩膀,“凭咱弟兄带着这数百条好汉,明火执仗,披坚执锐,强弓硬弩的,准叫它有来无回!”
张西洛望着旁边鼾声大作的杜猛,叹了口气,转身沉沉睡去。
一夜无话,第二天清早,庄上蒸了馒头,烫了酒,每人三碗酒,两个馒头,一斤熟肉,众人饱餐一顿。杜猛在庄上敲了锣,那庄前庄后,庄东庄西的健儿,听的声响,都拖枪拽棒,聚起两三百人马,一起来到庄前的走马场上。
只见杜猛身披朱红甲,上穿青锦袄,下着墨绿靴,腰间系着皮搭膊,前后掩铁心,一张弓,一壶箭,一把三尖两刃刀,肘后一把黄铜八棱锏,胯下一片火炭赤马,端的是威风凛凛,前面三五十个健壮的庄客手持兵刃,在前面开道,后面百十个膀大腰圆的家丁驾着马车,押送粮草器械。
张生和其他健儿看他队伍齐整,人强马壮,不由地齐齐喝了声彩,众人呐喊一声,策马跟上,一行人直奔恒法寺。
众人直到傍晚才飞奔到庙前,那边早有探马报之匪首廖立虎,那强人冷笑一声,对手下说道:“看来那和尚、小姐都不老实,想办法搬来了救兵。小的们,等会我干翻了来人,咱定要血洗这破庙!”
两下将阵势摆开,弓箭射住阵脚,数百只火把明晃晃,照的如同白昼一般。廖立虎驱马前行,身上裹着金生铁甲,手中一把狼牙棒,斜眼望着对面道:“哪个不长眼的要来送死!”
杜猛策马出阵,笑道:“瓶儿罐儿也有个耳朵,连你爷爷杜猛的名号都没听过!”
廖立虎哦了一声,说道:“我道是谁,原来是你。我平日听闻你本领高强,算个大虫,兄弟们都劝我不要撩拨你。但一山不容二虎,我今天倒要看看,咱俩谁才是真大虫?”
杜猛回手一指,冷笑道:“听闻你山寨有五个头领,不知今天来了几个?我带了五辆陷车,正好送你们去上路去吃牢饭。”
廖立虎大怒,拍马冲上前来,两骑人马来往交错,厮杀起来,一个如南山猛虎,一个似北海蛟龙,龙怒头角峥嵘,虎啸爪牙狞恶,兵器相交,冲撞出火星点点,如铜叶振摇金色树一般。廖立虎一开始欺杜猛长途奔袭而来,定是人困马乏,不能鏖战,哪想到杜猛精神抖擞,一柄三尖两刃刀舞得水泼不进,毫无半点懈怠之像。
后面的贼人看廖立虎久战不下,心中焦躁,那善射的二当家驱马来到阵前,暗中搭箭,开满弓,瞄着杜猛后心飕的只一箭。杜猛听到背后弓响,将身子左来右去,等那箭到了近前,身子向后一倒,那箭擦身而过,让杜猛咬在口中。杜猛的马收勒不住,只顾跑来,廖立虎心中一喜,暗道:“想必是中了箭!”原来杜猛双腿有力,夹住马鞍,身子却是坠不下来。
那廖立虎勒转马,直奔着杜猛过来,要补上一刀,两个马头正好迎着,间隔不到数尺,杜猛跳将起来,大喝一声,廖立虎一惊,道:“竟敢使诈,吃我一棒!”使劲全身力气,狼牙棒朝杜猛脸上戳了过去,杜猛略一侧身,让过对方兵器,那廖立虎却扑入他怀中。杜猛轻舒猿臂将他提了起来,重重摔在地上,廖立虎还想爬起来挣扎,杜猛换了短兵,右手挥出,一锏将他打晕。
后面的贼人看到廖立虎倒在泥地里,生死不知,大惊失色,后面几个头领还想出来拼死相救,杜猛那肯给他这机会,大纵庄客家丁,一股脑掩杀上来,那伙山贼本来人数就不敌对方,现在群龙无首,东西乱窜,各自逃生。
杜猛带人杀了一阵,唯恐追敌太深,折损人手,敲锣唤回乡党和庄客。一行人回到寺前,方丈带着一众僧俗开门迎接,对杜猛和张西洛千恩万谢。杜猛等人见过了柳小姐和崔花影,但郑夫人因惊吓忧虑,卧病不起,现在正由僧侣照看。
杜猛命人囚了廖立虎和其他俘虏,推到后院,严加看守。方丈令人治了酒席,答谢杜猛等人,众人把酒言欢,相互吹嘘,说些武艺和杀贼的经历。喝的半醉耳热之际,崔花影代柳小姐向众人敬了三巡酒,说了些感谢的话,又恳请杜猛能多逗留几日,以防贼人去而复返,毕竟眼下老太君生病,一时三刻无法上路,只能等待马京瑾带官差来护送才能启程回乡。
张生见她提到马京瑾,又想起这兵部侍郎之子和柳小姐的婚约来,虽然自己搬兵救人,但许配一说怕是如同泡影梦幻了,不由地愁上心头,心中酸涩,低头不语。宴席对面坐着的柳碧云看他这幅表情,心中立即猜到他所想何事,也低头微微叹了一口气。
杜猛却不知这其中细节,他一口应允了崔花影,又和方丈知客等聊起了江湖趣闻,谈些闲话,说得入港,那些乡党健儿也都推杯换盏,不亦乐乎。
张西洛心中有事,嘴里发苦,默默推杯离席,走出殿来。他走到外院,凭栏而立,听着冷风飒飒,摇动树梢,心里怅然若失。
古寺邪灵(5)
张生回头望了望殿中宴席,隐约听到谈笑声,丝竹声,和自己落寞的心境格格不入,苦笑了声:“热闹却都是他们的。”抬腿朝院子深处走去,四下幽静,偏僻处并无人行,点苍苔白露泠泠。张西洛心中有事,口中不由地说出声来:“有美人兮,见之不忘,一日不见兮,思之如狂。凤飞翩翩兮,四海求凰……”
正在踱步前行间,突然听到后面有人咳嗽一声。
张生一惊,回头看时,却是柳碧云,她略一躬身,叉手施礼,口中道:“万福,先生。”
张生看她粉颈低垂,峨眉颦蹙,芳心无那,脸蛋吹弹可破,夜幕下格外颜色动人,心中一呆,一句话也说不出来。
柳碧云见他不说话,还道他在生闷气,低声说道:“今日我一家之命,皆先生所救,我本该结草衔环,肝脑涂地以报先生大恩大德。”说着就要跪倒。
张西洛大吃一惊,慌忙上前将她架住,说道:“此次贼人之败,皆众人之福,万一杜兄不至,小生仅一腐儒,身无缚鸡之力,我辈皆无免死之术。此皆往事,不足挂齿。”
张西洛扶起柳碧云后,两人各自退后一步,相顾无言。
柳碧云沉吟了半晌后,说道:“其实先生对我的心意,小女子都明了,只是我婚约在身,母亲反悔先前承诺,父母之命难违,倘若我随了先生,那兵部尚书之子从京城前来,事将如何?”
张生道:“自寺中一见了小姐后,不想今日有这般波折,也是小生痴心妄想了,姻缘非人力所为,天意尔。”说完,张西洛叹了口气,转身就要走。
柳碧云急忙上前,拽住张生衣袖,说道:“先生有活我之恩,家母定会以金帛相赠,先生拣豪门贵宅之女,别为之求,不知先生台意如何?”
张生惨然一笑,说道:“小生自从见了小姐一面,心里那还能装得下别人,曾为沧海难为水,小姐这话还是不要再提了。”
柳碧云脸上一红,深深地低下了头,说道:“倘若碧云能早些遇到先生……倘若我性子能不这么软弱……”
她突然从怀中拿出一块玉佩,双手捧着递给张西洛,说道:“这时祖上传下来的美玉,我一直带在身边,如若先生不嫌弃的话,还请收下,睹物若见人。”
张生心中一颤,伸手接过,玉犹存香,他百感交集,一时不知如何是好。他抬头朝柳小姐望去,云敛晴空,冰轮乍涌,见她眼波流转,似乎心中有无数言语要对自己倾诉。
两人正无语凝噎之时,突然听得身后墙上有人嗤笑,声音尖细:“看这对痴男怨女,死到临头,还别恨离愁的,直叫人肉麻!”
柳碧云抬头向后望去,脸色大变,一声惊呼,张西洛慌忙回头看去,只见墙上一排黝黑的身形,距离甚远,看不清来者的面目,只看到一双双闪亮的眼睛,不怀好意地瞪着自己和柳小姐。
张生大惊之下,将柳碧云挡在身后,抽出剑来,大喊道:“有贼人,来人啊!”
不多时,众人听得动静,一起擎着火把兵器,鼓噪而来,将这院墙处照的如同白昼一般,众人听了二人陈情,将院墙内外搜了个遍,并未发现有人的踪迹。杜猛还不放心,带了十几几个得力的手下,策马巡视了一圈周围的树林,也是一无所获。
众人正在奇怪间,七嘴八舌,议论纷纷,说也许是书生小姐一时眼花,误将野猫野狗之类看成了贼人,但也有人说猫狗之类何能口出人言?定是那伙贼人身手了得,来去无踪。
崔花影扶着柳碧云,那小姐脸色发白,手指不住颤抖,张生看了心焦,安慰道:“区区毛贼而已,小姐且宽心,有杜兄等人和小生在此,誓保小姐一家平安。”
柳小姐附到张生近前,低声说道:“方才我看得真切,总觉得墙上那些黑影,并非人类……”
张生听闻此言,头皮发麻,还没来得及开口说话,一个庄客举着火把飞奔而来,面如土色,大喊道:“不好了,少庄主,后院出事了!”
众人看他这慌张神色,都是一惊,冷风一吹,身上酒都醒了,一起赶奔后院。
原来那后院是杜猛等人囚禁廖立虎和其余山贼的地方,一辆陷车囚了廖立虎,其余几辆关了几个身材强壮的贼人,其余喽啰被剪了双手,一起绑在囚车附近,有十几个杜家庄家丁看守。
众人来到后院一看,却都是目瞪口呆,五辆囚车都被劈成了碎木,几十个看守和俘虏都不见踪影,地上片片血污,腥气逼人。一堆碎木下好像有东西在蠕动,大家壮着胆子,用刀枪挑开木块,却是那贼人廖立虎,躺在地上,眼神癫狂,披头散发,满身血迹,看着天空嗬嗬傻笑。
杜猛眉头一皱,喝到:“廖立虎,你这厮休要装傻!刚才发生了何事,你给我从实招来!”
不管众人如何打骂,那廖立虎只是嗬嗬傻笑,连呼痛都不曾有一声。杜猛心头焦躁,又纳闷不已,如果是贼人来夜袭,为何杀了看守,却不把匪首救走?自己留下看守廖立虎的家丁,也并非庸手,为了一声不吭就让人结果了?
杜猛看着一地血迹,想起自己的家丁惨遭毒手,怒从心头起,抽出一把腰刀,迈上前一步,架在廖立虎的脖子上,喝到:“你这贼汉子,害了我这么多兄弟的性命,再给我装傻充楞,我就一刀送你归西!”
张西洛慌忙从人群中站出,抱住杜猛:“兄长切莫冲动,当下情势不明,杀了此人,也于事无补,还是从长计议的好。”
杜猛啐了一声,恨恨放下刀,正要说话,忽听得廖立虎怪叫一声,直愣愣瞪着张西洛,脸上却是没了傻笑,一幅惊恐的模样。
张西洛扭头看他,问道:“你认识我?”
“是你引来的!”廖立虎抱头嚎叫,转身连滚带爬,想要逃走,“他们是你引来的!不祥!”
几个健壮的家丁赶了上去,一顿拳打脚踢,将廖立虎重新捆绑上。
“此人也许真疯了。”杜猛和张西洛相顾摇头,“他到底看到什么了?”
古寺邪灵(6)
众人疑虑,杜猛安排人手,加紧戒备,一夜无话。等到第二天天亮,那盘龙山的二当家带着几百山贼去而复返,在寺庙门口高声叫骂。
杜猛等人披挂上马,开门迎敌。对面的贼人破口大骂:“那乡野村夫,快些乖乖将我大哥和其余兄弟好生送出,再将柳小姐洗干净了一并献出,否则叫你们寺内僧俗无一活口!”
杜猛眉头一皱,舞着兵器就要上前厮杀,张西洛忙身手一拦,向着对面高声叫道:“你们昨夜不是派人潜入寺中,害了我们许多兄弟,还把你们同伙都救走了不是?”
对面贼人一怔,几个头领相视一望,然后勃然大怒,喝到:“那酸秀才,你胡说八道什么?莫不是你已经将俺家哥哥害了,用这些话来搪塞咱们?等会定要活剐了你这厮!”
对面贼人再不说话,二当家将手中水绿沉枪一舞,几个头领纵马直驱过来,杜猛咬牙迎头而上,厮杀在一起。杜猛武艺高强,怒气起如云发电,威风上逼斗牛寒,对面来的四个头领本领也不弱,五个人斗成一团,枪来刀往,难解难分。
后面的山贼眼看取胜不易,鸣锣擂鼓,齐声呐喊,用藤牌顶着弓矢,仗着人多势众,就要掩杀上来。这边杜家庄的人马也是挑起长枪短刀,呐喊一声迎上,两边人马都在一起,杀声遍野。只见烈烈旌旗似火,森森戈戟如麻,马蹄来往乱交加,乾坤生杀气,不知胜败属谁家。
那伙山贼,上次吃了亏,这回自然倾巢而出,人数却比杜猛等人多了不少,时间一久,杜家庄这边人马渐渐乏力,眼看就要支撑不住。那山寨二头领狂笑道:“小的们,给我把他们团团围住,休叫走了一人,今日定要给大哥报仇雪耻!”
杜猛抽空回身看是,见一些山贼喽啰已经攻到寺庙门口,几个青年和尚拿着棍棒禅杖苦苦抵挡,眼看就要坚守不住,他心焦如焚,苦于被那四个头领缠住,没法回驰相救。
张西洛挥着宝剑左右格挡,只觉得眼冒金星,口中泛苦,臂膀似乎有千斤沉重,贼人势众,自己这边今日怕是要大败亏输,雨零星乱了。恍然间听得身后家丁庄客齐声呐喊,往前一看时,只见那山路上尘土飞扬,尘头起处,数面旌旗飘扬,为首一个军官都统制骑在一匹胭脂马上,身穿连环吞兽面狻猊铠,披一领绣云霞绛红袍,手持一口熟铜刀,后面跟着几百军卒。
张西洛看到官兵前来,精神一振,大喊道:“乡亲们,官军到了,咱们拼力上前,贼人跑不掉了!”
众人来了精神,身上添了力气一般,将那强人打的节节后退,只盼得那官兵在贼人后面夹击,如同瓮中捉鳖一般将这伙强人擒住。
哪知道那群官兵并不上前,远远站在官道上,听了下来,一众军卒看着厮杀的两伙人,都是嘻嘻哈哈,一幅看好戏的模样。
张西洛见状高声喊道:“军爷,这是盘龙山的贼寇,围住了恒法寺要抢夺柳相国小姐,这里乡亲们正在抵挡贼人,还请军爷祝我们一臂之力!”
其余庄客见状,也纷纷叫嚷,但那边军卒就是不为所动。
盘龙山强人头领见识不好,慌忙鸣金收兵,带着一众喽啰望后便退,边退边骂道:“乡野村夫,爷爷们早晚抓了你们,叫你们悔不当初!”
等强人们撤得干净,那对军卒才缓缓走近,张西洛气的牙痒,杜猛眼欲喷火,见了那都统制,高声叫道:“大人为何不助我等一臂之力,将那伙贼人一并擒住!”
那都统制哼了一声,旁边几个偏将立即弯弓搭箭,对着杜猛,张西洛又惊又怒,问道:“我等皆是良民,为保护寺庙拼力厮杀,大人这是何意?”
“我怎知你是良民还是贼寇?”都统制冷笑道:“说不定你们是贼人同伙,在这里假意相斗,要赚我们。我保护的可是兵部侍郎公子,如果有个闪失,你们这些村夫,一百人的性命都不够相抵!”
杜猛睚眦欲裂,指着身后倒地流血的众人,怒道:“这些都是和我一起抵抗贼寇的乡亲,一腔忠勇,血溅沙场,怎能被人凭空诬陷了清白名声!”
那都统制被他一呛,脸上一红,恼羞成怒,喝到:“来人啊,把这伙乡野村夫都给我拿下,竟敢冲撞本官,冒犯马公子!”
傍边军卒抽出兵刃,这边家丁也怒目而视,眼看双方就要打将起来,寺中方丈听得消息,慌忙带人出门,高喊道:“军爷使不得!这些乡亲确实是忠勇之人,没有他们抵御贼人,老衲和柳小姐一家怕是早就遭了毒手。”
“柳小姐安然无恙否?”后面一个尖细的声音传来,只见一个头戴玉冠,手摇折扇的肥胖公子,从一顶软呢轿子中慢慢迈出,斜眼看着方丈。
方丈打了个稽首,说道:“亏得众位乡亲拼力相救,柳小姐和老夫人都安然无恙。敢问尊驾就是马公子?”
来人正是兵部侍郎公子马京瑾,他神态倨傲,也不正眼看杜家庄众人,身后还跟着数个小厮,手里拿着弹弓、吹筒、粘杆,一个个围住马公子,舔脸嬉笑。杜猛和张西洛拼杀了半日,衣甲不整,汗流浃背,身上都是点点血污,看得着马公子和手下一个个油头粉面,神态浮夸,带着轻慢之意,不由得心头火起,但想道自古民不与官斗,也只能暗自咬牙忍耐。
“那老和尚,”马公子尖声道:“我来这里是接柳小姐的,不是被这群臭烘烘的汉子围着看的,你赶紧带我进去,我要一亲玉人芳泽啊。”说完又笑了几声,张西洛不由地皱了皱眉头。
方丈慌忙道:“马公子这边请,老衲为公子和将军带路。”
杜家庄一行人只得让开道路,看着马公子和都统制一行人进入寺庙,这伙军人枪刀流水急,人马撮风行,并不将杜家庄众人放在眼里。
杜猛等人心里有气,口中低声乱骂。张西洛突然间看到队伍中有个道士,只见这人一身道服,星冠曜日,神剑飞霜,腰间系杂色短须绦,背上悬宝剑三尺水,这人身形高大,相貌清奇,张生暗自思量,此人怕是有些来历。
古寺邪灵(7)
这道人身后还跟着一个囚犯,身形健壮,相貌古怪,丰神爽雅,一身破旧僧袍,上面血污斑斑,身上戴着一副二十五斤死囚枷锁,背上两柄金灿灿的刀勾穿着琵琶骨,刀上兀自有血滴渗出。但这囚犯脸上一副冰冷模样,也不呼痛,步履如常,跟着那道人。倒是那道士却不是回头顾往,仿佛怕这囚犯跑了一般,神色中隐隐有忌惮之意。
张西洛看着囚犯后面还跟着一队兵卒,似乎怕他跑了一般,低声道:“不知道这人犯了何等罪过,戴着枷锁还有恁多人看守。”
杜猛道:“谁知晓这些!不过这人身子骨倒是硬朗,受了如此折磨都不吭一声,还能正常行走,也是条汉子。”
不多时,马公子一行进了寺庙,在厢房见了柳小姐和崔花影,郑夫人卧病在床,没出来见客。那马公子见了柳碧云的模样,三魂七魄飞出天外,双眼放光,口中开始说些放肆不经的话起来。柳碧云见他举止猥琐,眼神油滑,心中叹了几口气,但现在被困山中,需仰人鼻息,不得不强颜欢笑,与之周旋。
那都统制名叫庞春,领兵进了寺院后就开始聒噪不已,全然不顾这里是清修之地。他手下发现被绑着的廖立虎,喜笑颜开地押了上来,庞春抚掌大笑道:“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,我今年功劳簿上又多了一笔。”
杜猛忍不住气愤,上前和他争论,质问他怎能将这擒住廖立虎的功劳夺去?张西洛和几个年长的庄客将他拦腰抱着拖了出去,私下悄声道:“看着都统制气量狭小,不是善类,倘若惹恼了他,只怕此人日后挟私报复。”
那些军士喧嚣吵闹,强夺杜家庄众人的器械粮草,众人都是怨气冲天,几乎就要推搡起来。杜猛见状,召集健儿头领,说既然官兵已到,贼寇不足为虑,但这群官兵军纪散漫,时间一久必生龃龉,大家还是尽早还乡的好。主意已定,众人勒马束衣,就要赶回杜家庄。
张西洛犹豫再三,向杜猛说道:“我本想随兄长一起回乡,但实在放心不下柳小姐,兄长可先行一步,我等柳小姐动身上路后再到杜家庄与兄长汇合。”
杜猛见昨夜柳碧云和张西洛独处一地,心中隐隐猜到了几分,他和崔花影聊得相熟,后来也打听了几句,明白张西洛的隐衷。他长叹一声:“贤弟,自古婚配讲究门当户对,你和这柳小姐差的太远,她又早有婚约,这未婚夫都带兵上门了,你又何必留在这里,自讨没趣?”
张西洛惨然一笑,说道:“就算是自讨没趣吧,我也想看她最后一眼,等她安全上路回乡,方才死了这份心。”
杜猛骂了句迂腐,然后说道:“这里贼人尚在,险象环生,再加上那马公子和庞春都不是善类,我怕你一个人在这里吃亏。也罢,就让乡党先回乡,防备贼人骚扰杜家庄,我权且在这里陪你两天,以防你这傻书生做出什么痴情迂腐的事情来,别妄自丢了性命。”
商议完毕,杜猛让众人先行回乡,自己留下陪着张生。庞春听闻手下来报,说杜家庄众人要走,只是冷笑,说:“这些乡野匹夫留在这里也无甚用处,反倒添乱,让他们走了清净。”
午饭过后,杜猛和张西洛想找崔花影说话,问问柳小姐的情况,却被僧人告知郑老夫人病情加重,柳碧云等人正在榻前伺候,寸步不离。张生怏怏不乐,杜猛一边宽慰他,一边陪他在寺院中行走散心。
两人正行走间,忽听得前面院墙拐角处,有几人议论的声音,只听到一人说道:“那柳碧云虽然生的俊俏,但风韵却是差了,整天紧绷着一张脸,对本公子都不假颜色,哪里比得上京师里那些表子娼妓,会婉转奉迎,哄得本公子开开心心的。话说离开京师这么久,我还甚是想念那些娇娘哩。”然后是众人附和拍马的声音,说什么公子风流雄壮,必然会让那些女子念念不忘之类的。
两人听得摇头,早就听说这马公子风流荒诞,是个纨绔子弟,今日一见果然如此。又听得马公子继续说道:“你们说那柳碧云是不是命硬?她父亲刚亡,这母亲又重病,直叫人心里犯了嘀咕。我可不想娶个命里多舛的女子回家,再说有了家室,我就没法像之前一般恣肆玩耍了。”
旁边有个随从议论道:“公子以风流自诩,又岂能为一个女子放弃大好年华,不能赏百花之美?依小的主意,公子不妨先强占了那柳小姐,玩上几个月找个借口退婚便是,岂不一举两得?”
众人一阵猥琐窃笑,纷纷赞同。马公子点头道:“其实我也正有此意,奈何那柳碧云对我不冷不热,实在难以入手啊。”
有人道:“小的这里随身带了迷情粉,包公子心想事成。”
杜猛听的皱眉,张生听了怒发冲冠,如何还能再忍,他几步抢到那些人近前,其中一人正要把一个纸包递给马公子,张生劈手夺过,狠狠掷在地上,药粉顿时撒了一地。
那几人见事情败露,具是一惊,随后看张生孤身一人,都怒从心头起,马公子冷哼一声,“穷酸书生,坏我好事!给我打!”
几个随从纷纷撸起袖子,抄着家伙,咧嘴冷笑着朝张生逼了过来。
杜猛慢慢从墙角踱步出来,咳嗽了一声,双手抱胸,径直看着众人。
那几个随从看了杜猛人高马大,身材壮硕,腰间还别了一把八棱熟铜锏,气势甚是威猛,那几人都是色厉内荏之人,平时也就欺负些软弱百姓,见了杜猛这等凶狠好汉,顿时心里怯了三分,一起停住脚步。
马公子恨张生坏他好事,冷笑连连,道:“你叫张西洛是吧,刚才有人给我提到过你,一个穷酸秀才,还想和我争夺女子,简直不知天高地厚。你若是现在给我磕头赔罪,叫三声爷爷,我就既往不咎,放你乖乖滚出寺庙。”
“士可杀不可辱,”张西洛怒道:“天理昭昭,你心存不轨辱人清白,耍些下三滥的手段,我为何要向一个猥琐无耻之人下跪道歉!”
“呵呵呵,”马公子不怒反笑,说道:“听人说你是个秀才,今年秋天要赶考,你若是在房中温书苦读多好,偏偏在这里冲撞我。我要让你十年不中,啊,不,是一辈子都榜上无名。”
古寺邪灵(8)
张西洛听了脸色一白,杜猛知道对方并未虚张声势,马京瑾之父在朝中权势惊人,传言他马上要升为枢密副使,况且家族中有女在宫中得宠。马公子要想封掉一个寒门学子科举之路,也并非出言恫吓。
马公子等人见张生脸色惨白,不由一起得意大笑,连声嘲讽。杜猛也不多言,扶着张西洛转身就走。
等走出一段,杜猛叹了一声:“贤弟,你今朝却是惹了祸患,将来的科举之路,怕是要艰辛无比了。”张生脚步踉跄,强笑道:“我不信这马公子竟能只手摭天,天下还没有说理的地方了吗?”杜猛摇头道:“天下虽说承平已久,但今日奸臣当道,谗佞专权,非亲不用,非财不取。你看那都统制庞春,我瞧他无甚本领,专擅抢功拍马,京师官场里,怕是此风更炽,那马公子一句话下去,也许贤弟真的仕途无望了。”
张生惨然道:“小弟还是要奔赴考场试他一次,果真如杜兄所说的话,朝廷不明,奸臣弄权,真让我上进无路,我也就断了功名这个念头,老死山林罢了。”
两人正议论间,不知不觉走到了寺庙前院,但见院中立起一根柱子,上面用铁链绑着那穿着破旧僧袍的囚犯,那人身上还带着枷。此时正是正午时分,蜩蝉乱鸣,鸟雀藏匿,烈日如同销金铄铁一般毒辣,那囚犯被绑着,立在那日头下面,汗如雨下,身上衣裳浸湿,他只是低头闭目不语,一动不动。
两人在远处望了一阵,见傍边军卒也不给这人送水喂饭,竟像要活活折磨死他一般。张生看了不忍,说道:“这些军卒也恁狠,也不知那汉子是什么来历?”
杜猛找了个军卒,攀谈了几句,然后给那人几两碎银,询问那囚犯来历,那军卒得了好处,自然话多。原来刚才那军中的道士名叫乔玄朴,是京城有名的除魔道人,是兵部侍郎马大人特意请了来护送马公子的高手,这乔道人接到马侍郎飞鸽传书时,正在祁连山除妖,一番恶战灭了那妖怪方才赶来和马公子汇合。至于那绑着的囚犯,据说是乔道人在祁连山活捉的妖僧,就是此人豢养了那妖物为祸人间。乔道人将这妖僧用金刀锁住琵琶骨,废了他的妖术,等马公子事毕之后要押解这妖僧回京,听候崇玄馆发落。
张西洛听了杜猛转述,心中惊疑,他自由读圣贤书,一向不语怪力乱神,除了几日前林中怪事,也从未遇到妖邪之事。杜猛看他不信,也笑道:“这些官差,就知道虚报功劳,说不定只是个寻常汉子,叫他们捉了来当成什么妖人,好去邀功。”
“二位壮士此言差矣。”杜猛和张西洛正谈论间,突然听到后面一人说道:“六合之外存而不论,大千世界妖异之事甚多,凡人也只是视若无睹而已。”
两人齐齐转身,却见那叫乔玄朴的道人不知何时站立在二人身后,意兴阑珊地道:“休看此人这时可怜,等到他挣脱束缚,让二位见识他真面目,那妖祟邪异之物扑到你面前,露齿亮爪之时,怕是悔之晚矣。”
说完那乔道人就转身离去,脚步无声。虽说时值盛夏,杜猛张西洛二人觉得身上寒气森然,直到乔玄朴走远了,方才稍稍缓解。张生皱眉道:“这道士修的什么法术,怎地阴气迫人,直叫人身上不舒服!”
杜猛望着乔道人的背影,说道:“我自幼习武多年,耳聪目明,寻常人等近我一丈之内必定发觉,没料到此人竟能瞒过我耳目,欺身近前。倘若他刚才心存歹意,你我命皆休矣。”
张生疑虑重重,山林潜伏强人,他担心寺内柳小姐安危,想到那马公子飞扬跋扈,这乔道人和囚犯又神秘鬼祟,还有那夜倏忽不见的妖鼠,不由得心绪烦躁。转身想和杜猛回房歇息,临走时,他回头望了一眼绑着的那妖僧,但见那人抬头睁眼,望向自己,眼中精光闪烁,好似马上要挣脱束缚,奔到自己近前,如猛虎鸷鸟想要攫食一般。张生心里一紧,不敢与其对望,转身走开。
下午两人小憩了一会儿,晚上胡乱吃了些斋饭,听得马公子和随从大声抱怨寺庙饭菜难吃,嘴里要淡出鸟来,都统制庞春忙不迭令军卒进山打些野味,在院中烧烤了,让马公子尝鲜,马公子带着随从在院里豪饮大嚼,放声高歌。寺中和尚见这些人如此无礼,都怒不敢言。
院里有些军卒也饮了些酒,有些酒品不好的,开始胡言乱语,撒起酒疯。其中有三五人看到绑在院子里的那妖僧,举着酒囊踉踉跄跄地走了过去,围着那人骂骂咧咧。杜猛和张西洛走进了几步,只听那些人骂道:“什么妖人,我看也就是一个普通和尚,有个狗屁能耐?你来变个妖法给我看看?”
“一个穷和尚而已,身上什么值钱的东西都没有,也不能扭送官府领赏钱,咱哥几个还要陪着他去京城,路途遥远,白白耗费这些气力,真是晦气!”
“我说那秃驴,爷们几个和你说话呢,你这贼秃怎么连个屁都不放?”
那妖僧抬起眼来,看了周围几个军卒,低声说道:“几位,我几天水米未沾,能否给些水喝?”
“娘的,”那几个军卒骂道:“你没长耳朵还是怎地,爷们嫌你穷酸,没银子孝敬我们,不是看在那道爷的份上,早就一刀给你个痛快,你还敢要水喝?”
那几人丢下酒囊,抽出棍棒鞭子就是一顿乱打,那妖僧强自忍耐,一声不吭,背上刀勾出鲜血渗出,染红了衣裳。几个军卒打了半天,气喘臂乏,都停了手,见那和尚也不呻吟求饶,觉得好生没趣。一个军卒捡了个空酒囊,解开裤带对着酒囊小解,然后将小便尽数泼在那妖僧的脸上,喝到:“看爷爷的童子尿破了妖人的邪术!”其他人看了都抚掌大笑,相扶而去。
张生对着杜猛叹道:“此等兵痞,军纪散漫,公然索贿,比山贼又强了多少?”
杜猛笑道:“你这是少见多怪了,军卒、官差,哪个不是这样,你在江湖行走多了,自然就明了了。”
古寺邪灵(9)
“现在这个世道,”张生说道:“我真是看不懂,朝中大臣都说是太平盛世,他们哪知道下面这些百姓苦楚。”
张生看那些军卒走远,附近没人盯着这里,他走去丼边汲了一桶水,在桶里放了一个木瓢,提着走到那妖僧近前。张生放下水桶,略一作揖,说道:“我是在此借宿的书生,并非官兵,刚才听你说口渴,提水来与你喝,并无恶意,你悄声地,休要惊动那些军官。”
那和尚点了点头,张生先舀了几瓢水,淋在他头上,替他洗去污秽,然后用水瓢与他喝水,直喝的水桶见底方才停了下来。他冲张生点点头,轻声道谢。
张生提了水桶,转身正要离开,那妖僧突然做声:“秀才,你怕是命不久矣。”
张西洛一愣,停住脚步,一边的杜猛问道:“你这和尚好没道理,他好心与你水喝,你怎地口出恶言咒他?”
那妖僧说道:“我看这里妖气缭绕,久久不散,如同暮霭一般,今天正午看到你时,感觉这方圆几里的妖气,竟似被你吸引过来的一样。”
张西洛一惊,杜猛也是朝他望去,眼中有疑惑之意。
“你近日是否遇到过什么妖异之事?”那和尚继续问道:“你应该遇到过妖物,而且不止一次。”
张生点头,问道:“小生最近的确遇到些不合常理之事,你说我命不久矣,可否有解救之法?”
那妖僧正待答话,只听得天上一声响,如裂帛相似,正是西北乾方天门上,众人抬眼看时,只见半空一道金光下来,直竖金盘,两头尖,中间阔,如同天空中一目张开一般,从中间砸下一团火来,正中妖僧身上,那火随后裂成无数碎块,绕地而走,在地面形成一道八卦阵图,方圆丈余,将那妖僧围在中心,阵型变幻,点点毫光从地面飞射向那妖僧。那和尚五官扭曲,表情极为痛苦。
张生和杜猛大吃一惊,连连后退,感觉那火光烁人,热浪扑面,头发几乎要被引燃一般,不知道阵图中间那妖僧如何禁得住这般炙烤。
片刻之后,火光顿熄,但见道人乔玄朴举着一个青色灯笼立在当场,冷冷道:“妖言惑众,蛊惑人心,扰动我兵卒士气,这次只是稍稍惩戒,下回贫道可要动真格的了。”
张生看那灯笼青惨惨的,映着乔玄朴的面庞,不似得道之人,倒像个炼狱中的青面凶兽一般,气势迫人,不由得又倒退了两步。
杜猛迎着热浪上前两步,问道:“道长之意,此间并无妖怪,这和尚只是危言耸听了?”
乔道人目光闪闪,说道:“此间的确有妖气出没,但最大的妖邪,就是这被我降住的妖僧,此人最喜操纵人心,役使周围妖物。你等俗人,切勿再与他接近交谈,如若不然,被他蛊惑,后果吉凶难测。”
说话间,一道燃烧的符咒从地上飘起,钻入乔道人手提的青色灯笼,悄然不见。
那和尚勉强笑道:“道士,你不让人和我接近,怕是我吐露真相,揭了你的老底吧。”
乔道人将手中灯笼一举,灯笼中隐隐有风雷之声,闪电环绕灯笼手柄,如同银蛇灿烂一般,乔玄朴喝到:“你这厮怕是吃的苦头还不够!”
杜猛看他又施异术,赶忙退了几步,但见那凭空中显出一个电雷霹雳,直中那妖僧心口,他前襟皮肉焦黑,胸前衣裳都化成了飞灰,头也垂了下来,靠在枷上,不再言语。
杜猛和张生二人看乔道人手上狠辣,竟似直接打死了那妖僧,心中骇然,不敢继续逗留,匆匆回房。
张生在榻上辗转难眠,多半是思念柳小姐,又想到马公子出言威胁,还有那妖僧说自己命不久矣,心绪烦躁,长吁短叹。杜猛也是和衣而卧,将兵刃放在手边,他晚间见这伙军士纪律涣散,驻防也无章法,担心山贼趁夜偷袭,自己也需做好防身准备。
两人挨到四更时分,感觉困倦,不由沉沉睡去。刚入梦乡不久,就被阵阵尖啸声惊醒,张生惊慌道:“贼人夜袭了?”杜猛手握兵器听了片刻,沉吟道:“声音却是不像。”张生侧耳听时,只听得风雨声,尖叫声,笑声混成一团,却没有喊杀声、兵刃相击声。两人面面相觑,杜猛身手推开窗户,朝外望去,却是吃了一惊。
但见外面阴云四合,黑雾漫天,下一阵风雨滂沱,起数声怒雷猛烈。悲悲鬼哭,衮衮神号。定睛不见半分形,满耳惟闻千树响。中间隐隐听得什么人在大笑,声音凄厉,如同哭嚎一般。
片刻之后风雨稍息,两人奔出门外查看情形,外面军卒乱成一团,都统制庞春正在那里气急败坏,原来刚才一阵疾风暴雨后,方才发觉那贼首廖立虎和看守他的八九个军卒,在后院全都消失不见。
杜猛张生二人一惊,前日之事再次重演,两人来到后院,依旧是陷车的碎木片片飞散,地上虽被雨水冲刷,仍然能闻出淡淡血腥之气。一伙儿军卒围在那里,议论纷纷,神色惶恐;乔玄朴立在远处,一幅若有所思的模样。
杜猛低声对张西洛说道:“这其中定有古怪,不知是否是贼人所为,这些军官也靠不住,你我二人还是早早动身离去,方为上策。”
张西洛道:“我先去拜访柳小姐,岂有不告而别之理?”
两人来到前院,却见柳碧云崔花影二人身着孝服出来,原来郑老太君昨夜溘然长逝,二人吃惊间,正要出言宽慰,外面传来阵阵喊杀声,那伙山贼又重重将寺庙围住了。
庞春披挂上阵,领兵出寺,对面那四个强人头领一字排开,眼欲喷火。庞春怒道:“山野草寇,胆敢忤逆天兵,不知死之将至!”
对面二头领喝到:“你这都统制,欺人太甚,你割了我家大哥头颅,半夜丢到俺家山寨上以示侮辱,今天就算俺们拼的一人不剩,也定要取你狗命。”
庞春皱眉道:“你这直娘贼胡说什么,明明是你这伙人将廖立虎劫走,怎么还说我害了他性命?”
古寺邪灵(10)
对面强人并不答话,一拥而上。四下里战鼓齐鸣,烈火竞举,众军乱窜,各自为战。一连两个时辰,那伙贼人激于愤慨,抱了必死之心,竟杀的官军节节败退,庞春和几个偏将汗流浃背,渐渐力怯,眼看支撑不住。马公子在后面看的分明,心中畏惧,命人将乔玄朴从厢房请了过来,说道:“没料到这都统制也靠不住,还要请道爷出手解围。只要能让这贼人退去,赏金绝不会少了乔道爷。”
乔玄朴沉吟道:“出家人本不愿理这些俗务,奈何贼人势大,别再危及公子贵体,我就稍稍做法,以示天威惩戒吧。”
乔玄朴跳上正殿屋脊,披发仗剑,踏罡布斗,在房顶上祭风。风初起时穿林透树,次後走石飞砂,须臾白浪掀天,顷刻黑云覆地,红日无光,霎时间,大火竟起,烈焰飞天,四分五落,千条火焰连天起,径直向那贼人军马卷了过去。
那伙强人正杀得起性,没料到身前火起,一个个呼痛呻吟,在地上来回打滚,四散奔逃。马京瑾和众随从看得拍手大笑,高声叫好。
四个山寨头领大惊失色,有站的远的喽啰眼尖,指着屋顶的乔玄朴大喊道:“大王,就是那高处的妖道,施法放火,烧的咱家弟兄!”
几个头领大喝道:“小的们,给我乱箭把那妖道射下来,剁成万断!没了此人,官兵不足为虑!”
众多贼人听令,负痛忍伤,重新归阵,弃了官兵,齐齐呐喊一声,纷纷拉弓搭箭,朝着大殿顶上的乔玄朴就射。万箭齐发,弓弦之声不绝于耳,那弩箭如雨一般射了过去。站在房檐下的马公子等人吓的面如土色,连滚带爬地逃向屋里,嘴里大喊道:“罢了罢了,那道士必然被射死了!此番万事皆休!”
乔玄朴冷笑一声,放下宝剑三尺水,右手将身后的青色灯笼提起,咬破舌尖,吐出一口鲜血,捏了个法诀,但见从青色灯笼中飞出张张黄纸朱砂符箓,围绕在他周身,翩翩飞舞,形成一个圆球般将他护住。那飞射而至的千万箭镞,到了他身前三尺就叮当作响,纷纷坠地,如同射中铁石一般,是无论如何都不能伤他半分。
阵前的官兵和山贼都看得目瞪口呆,乔玄朴却不停手,左手一挥,从灯笼里如飞电般掣出一条火蛇,径直奔向贼人队伍,狂风大齐,火蛇和人马搅作一团,哀鸣遍野。
那山寨二当家看得手下死伤惨重,勃然大怒,喝到:“妖道欺人太甚!也叫你看我的手段!”他搭上箭,拽满弓,觑得亲切,望空中只一箭射去,那箭在空中划了一个弧线,直奔着乔玄朴面门而去。等那箭飞近乔道人身前的符箓,去势不减,竟然穿过了道人法术,眼看就要射穿乔玄朴的咽喉。
阵前的山贼看得分明,齐齐高喊了一声,他们山寨二头领膂力过人,射术精湛,百步穿杨不在话下,素来有小李广之名。如今这一出手,定是能射死那妖道人,为众多兄弟报仇。
不成想乔玄朴也非易于之辈,他左手迅疾一挥,将那支箭牢牢握住,箭尖离他喉咙也只差了半寸,他绰箭在手,微微一笑,面有得色。
官兵这边见乔道人无恙,顿时鼓噪起来,却不料又有裂帛一声,原来那山贼二当家能放连珠箭,弓弦响处,闪电般又射第二只箭进来,间不容发,射破符箓,依旧奔着要害而来。乔玄朴也是吃了一惊,没料到对方有这等手段,慌忙闪躲,狼狈不堪,几乎要从殿上跌落下来。那支箭虽未射中乔道人要害,也在他面颊上划了一道血口,既深且长,令他破了相,鲜血斑斑点点,洒在道服之上。
乔玄朴用手抹了抹脸颊,一改往日淡漠神情,勃然作色,他脸上通红,五官扭曲,大喝一声,右手提着灯笼,左手连指,五六条火蛇奔涌而出,条条火蛇两只眼迸出金光,张开巨口,吐出舌头,喷那烈焰在众人脸上,不分官兵山贼,尽数卷入口中,烧成黑炭。
乔玄朴恨极了那二当家放冷箭,指挥那几条火蛇跳跃腾挪,四处合围,要将那二当家困在当中,活活烧死。众强人见势不妙,慌忙掩着几位头领向山上奔逃,还好近日雨水丰沛,山林中绿树葱葱,林木茂密处能暂且抵挡火势,因此慌忙逃得性命。
那乔玄朴大发神威,却也不能耐久,五条巨蛇也只肆虐了一时三刻就倏忽而灭。他精力耗费甚大,丢了灯笼,徒然坐在大殿屋檐上,呼吸起伏不定。
下面烧死烧伤的官兵山贼数以百计,惨叫声不绝于耳,不少人身上余火未熄,在地上翻来滚去,面目焦黑如炭。都统制庞春驱马奔回寺庙,用大刀指着屋顶的乔道人,破口大骂:“你这杀千刀的鸟道人,快快给我下来受死!”
乔道人脸上一冷,站起身来,抽出宝剑,居高临下望着庞春。那都统制庞春盔甲歪斜,血污满脸,面容漆黑,头发胡须烧去大半,衣不蔽体,半身坦露,左肩的铁甲也让烈焰烧的变形,他右手高举熟铜刀,大喝道:“你这贼道人,腌臜混沌牛鼻子,你连本官的人马都烧,你这是谋害朝廷军官,你好大的胆子!快些下来,伸头让本官劈成两截,方解老子心头之恨!”
原来那乔道人脸上破相,心头火起,只想取那山贼头领性命,也不顾及官军所在,全力施法,也烧得己方人马损失惨重。加上之前和山贼的交手的伤亡,庞春手下的军士折了三四停,连都统制自己也险些葬身火海,这又如何不让他急火攻心,想要活吞了乔玄朴?
乔玄朴见这粗鲁军官出言不逊,隐隐怒气上涌,他一言不发,跳下房来,手持宝剑,在马头前两三丈处站定,冷冷看着对方。
“你这臭牛鼻子,撮鸟,腌臜畜生,”庞春依旧破口大骂,“一路上眼睛长在头顶上,对本官轻慢无比,要不是看着马公子的面子上,老子早把你剁了埋在荒郊野外!今天敢放火烧朝廷官军,其罪难容!老子就要把你宰了祭奠烧死的弟兄!”
古寺邪灵(11)
“咦?”乔玄朴不怒反笑,说道:“想取贫道颈上人头的人很多,不差你一个,有本领的话,就过来试试。”
马京瑾见状,慌忙奔走过来,双手高举,嘴里喊着“二位且慢!”,想要拦着双方。杜猛和张西洛在一边站定,冷眼旁观。
庞春不待那马公子继续开口阻止,扬鞭策马,径直向乔道人冲了过去,驱马到他近前,大刀一抡,带起风声呼呼作响,一击之力足有千斤,简直要把乔玄朴当头劈作两段。
在场观战的人眼睛突然一花,不见了乔玄朴身形,然后只听砰砰几声闷响,庞春连人带马横飞出去。定睛再看时,众人都倒抽了一口冷气,庞春人马横躺在地,胭脂马马头齐颈而断,血喷溅了一地,庞春的熟铜刀被砍断成三截,他自己仰面朝天,被乔玄朴用脚踏在胸口,那口名为三尺水的宝剑正指着庞春的咽喉。
庞春面如土色,勉强镇定,大喝到:“乔玄朴,你敢杀我?我是本州贺太守的小舅子!你杀了我,太守必定不会甘休!他定然引兵捉你归案,就算你逃到京城,我姐夫也定要上书告御状给我报仇!”
乔道人听了这话,将踏在庞春胸口的脚收了回去。庞春面露得色,正要翻身爬起,突然被乔道人一脚重重踩在脸上,一口血夹着几颗断牙喷了出来。庞春又惊又怒,呜呜喊道:“你这厮疯了是不是?贺太守是我姐夫,贺太守……”
“你那贺太守是什么东西……”乔玄朴说道:“贫道真不知道,不过他来了我也是一并痛殴。”
“你……”庞春惊的说不出话来,用力挣扎,却翻身不起。
“贫道是崇玄馆排名十二位的好手,”乔玄朴落寞说道:“直接受兵部节制,早年护驾有功,曾被先皇赏赐,朝中二三品官员见了我也要给上一分薄面,你说我会怕区区一个太守?”
此刻,那马公子奔到近前,气喘如牛,说道:“二位都是朝廷命官,皆为英雄忠义之辈,奈何相互掣肘,让贼人看了笑话?今日大胜,两位都有大功,改日我回到京师,必定向家父详细讲明,二位何愁不能加官进爵?乔道爷,您就怒火稍息,高抬贵手可否?”
一边的寺庙方丈也连声劝阻:“这位道友,上天有好生之德,佛门清净之地,切不可妄动杀心啊。”
乔道人撤了脚,说道:“今日是看在马公子的面子上,不与你计较,倘若再言语无状,休怪贫道剑下无情。”说完扬长而去。
那庞春挣扎爬起,满脸血污,他余恨未消,连声唾骂。旁边有牙将亲兵上前,给他清理疮口,敷上药粉。
那方丈和马公子商量道:“老衲看刚才官兵与贼人一战,死伤者甚众,适逢夏日时节,若听凭尸横遍野,时间一久,怕是引发瘟疫,能否请公子命人掩埋尸体,本寺僧众愿死者做法事超度,以免产生怨灵徘徊不去。”
马公子擦了擦汗,颇为不耐地说道:“你这老和尚,恁地啰嗦,你要埋就埋,要念经就念经,这些琐事也来问我。从早到现在,我这大半天了,尚未进食,肚子饿的难受,又担惊受怕,来你庙里一趟,怎地如此晦气!”
那方丈不敢多言,满脸赔笑,令知客带马公子下去用斋饭。他又去向庞春的偏将说了一番,也没人愿意理他,受伤的军卒都躺在地上哼哼,没伤的也在阴凉处歇息,说不定贼人尚在外面徘徊,哪个愿意出去掩埋尸体?
方丈叹了口气,只得喊了七八个僧人,让他们拿着铁锹锄头,准备开门出寺。众人先是在门口侧耳听了一阵,怕是外面还藏着贼人,外面悄无动静,半晌后小心翼翼打开寺门,先是开了一条缝,慢慢伸头出去四下张望,见并无危险,方才迈出门来。
几个僧人都出了山门,手持工具,四下探查,在四周却并无官兵贼人尸体。几人壮着胆子,走远了些,在山林草丛间四处寻找,仍然毫无踪迹。众人开始觉得不对,刚才杀声震天,祝融肆虐,尸横遍野,现在怎么一点尸骸都不见了?
有人用锄头翻了翻草丛叶底,一声惊叫,其余人等围了过来,但见黄土地里全是茵茵血迹,一路泼泼洒洒,径直通向密林深处,像是什么人将流血的尸首拖走一般。
旁人也翻开灌木,但见那叶子底下,白石黄土上也是遍布血迹,林中就像是下了一场血雨一般,但就是不见一具尸首。
众僧人惊得发了一声喊,一起奔回寺庙,慌忙关了庙门,面如土色,两股战战,口不能言。半晌之后,方才能向周围人讲述异状,一群官兵听了不信,拿着刀枪一起出门,果然没见到半具尸体,众人看着静谧四野,心里齐齐打了个冷战。
刚才贼人退去,众军卒都跟着都统制回寺,着急要结果乔道人性命,没顾得上带回战场上的伤兵,还有不少军卒躺在地上呻吟呼痛,怎么这一转眼间,活人连同死人全都消失不见?
有人通报了庞春,他换了新的兵器马匹,余愤未消地闯出寺来,喝到:“什么鸟人搞得奇怪事,哪里有这样的道理?”
庞春带人在寺庙周围四处搜索,一无所获。庞春大怒,喝到:“给我沿着地上的血迹,进山去找!”有偏将策马上前,低声道:“此事颇为古怪,卑职看不像是贼人所为,要不要叫上那乔道人,以免在深山之中,遇到什么邪祟之物?”
“放你娘的屁!”庞春怒道:“我就是死了,也不会求那鸟道人!朗朗乾坤,哪里来的妖邪之说,若敢再动摇军心,把你按军法处置!”
众人驱马上山,沿着斑斑血迹追踪。天气突变,阴霾四起,浓云如墨,狂风大作,空中雨腥味渐浓。庞春喝到:“都给我快些,一会儿大雨来到,冲刷了血迹,如何还能追踪?”
众人边探查血迹边前行,渐渐深入山中,天气越发阴沉,白昼变得如同黄昏入夜一般,前面一个军卒突然一声惊呼,众人前去查看时,却见几根白骨横在路上,骨殖新鲜,上面还带着点点血肉。
古寺邪灵(12)
众人面沉如水,有人低声说道:“这伙贼人恁地狠毒,竟将人割肉刮骨。”庞春怒道:“今天就把这伙贼寇碎尸万段。”说罢继续前行,一路上白骨渐渐多了起来,不用再探查血迹,众人看得心头火起,都存了为军士报仇之意,弯弓搭箭,刀枪出鞘,快马加鞭,一路狂奔。
突然间天空罩下一阵黑云,布合了上下,冷气侵人,毛发竖起,一个炸雷,倾盆大雨瓢泼而下,众人顿时觉得周围一片漆黑,无法视物。
庞春气的跳脚,破口大骂,众人正在踟蹰间,一个闪电撕破云层,照的四野如同白昼,刹那间众人看到数十几丈外,山坳处,堆着密密白骨,堆成小山一般大小,真是个骷髅若岭,骸骨如林,人头发粘成毡片,人皮肉烂做尘泥,人筋缠在树上,干焦晃晃亮如银。真如同尸山血海,腥臭难闻。
众人看得是目瞪口呆,片刻后电光消逝,复归黑暗,众人皆沉默无声,如坠冰窟一般,心寒胆颤。猛然间四处窃笑声响起,声音尖利,四周遍是猩红眼睛,沙沙声不绝于耳,似乎有物越迫越近。
众军卒间一人大喊一声,打马就朝山下狂奔而去,其余众人惊得屁滚尿流,也纷纷逃命而去。庞春大声喝骂,也禁不住众人奔逃,最后也只能随队撤走,坐下马匹如同受惊一般,撒开四踢飞奔,脚不沾地一样飞驰下山。
众军卒飞奔回寺,紧闭大门,淋成落汤鸡模样,个个脸上有惊慌之色,气息未定。
方丈和马公子听了消息,上前问询,庞春皱了眉头,半晌闭口不言。马公子不耐烦,催促再三,庞春方才开口道:“山上贼人将兵士尸首都拖了去,割肉刮骨,堆在一处,骸骨如同小山,腥臭扑鼻。我等却没追上贼人,端得可恶!”
马公子和方丈听了,脸上都变了颜色,方丈叹息道:“老衲虚度数十载,还未曾遇到如此心肠狠毒的贼寇。愿佛法显灵,助将军剪除此等恶人,善哉善哉!”
马公子慌忙道:“贼寇凶狠,我等不必就留此地,速速叫了柳小姐,快些动身。”随从去催小姐时,柳碧云正在母亲灵堂里哭得伤心,数度昏厥,一时不能起身上路。马公子听了随从来报,心烦意乱,低声乱骂个不停。
马京瑾正烦躁间,又有几个随从惊慌进屋,贴耳对着他说道:“刚才小的们看到进山回来的军卒脸色惊异,三五成群,窃窃私语,就过去打探了一番消息。没承想,那都统制竟然没说实话!”
马公子抬头怒道:“他这厮还敢有所隐瞒?小小一个都统制,反了他了,要不是这荒山深处,四下无人可以依仗,我早就狠狠鞭笞他一顿来了。”
几个随从面色惶恐,低声说道:“方才他们官兵进山,看到血流遍地,尸骨成山,的确不假。但众军卒都说那不是贼人所为,当场有人借着闪电亮光,看到那堆尸骸下面,还丢着山贼的衣服铠甲,任那伙山贼如何凶残,他们也不会把自己的人也剥皮抽筋!”
马公子一愣,说道:“不是山贼,那又是何人所为?”
几个随从相视而望个,踟蹰半天,方才有人说道:“上山的军卒说,这分明是妖物所为。有人看到暴雨漆黑里,团团妖怪将他们围住,那妖物血目巨齿,其状甚可畏怖!要不是他们军卒快马加鞭,逃出重围,怕是不能够活着下山!”
马公子听了一时惊呆,半晌无言。房间里甚是安静,唯有雷声大作,暴雨如注,雨滴敲打屋瓦之声。
几个随从垂泪大哭道:“本想跟着公子护送佳人回乡,哪想到在这荒山野岭遇到强人妖物,小的们就算有几条命也不够用的!小人们贱命死不足惜,但公子富贵风流,前途无量,哪能交待在这荒郊野外!”
马公子咬牙道:“你们这帮晦气泼才!都莫哭泣,本公子还未曾死!亏了我老爹派了乔道人护送我,他那厮本领了得,你们方才也看到了。只要有此人在,我等皆能活命离开此地!”
随从们一起跪下,抱住马公子大腿,哭道:“苍天垂怜小的们,能让俺们跟了公子,侍奉左右,还请公子和乔道长火速动身离开,不然那一群妖物掩杀了过来,咱家怕是插翅难飞也!”
马公子说道:“我早就想动身离开,奈何柳碧云那娘们父母双亡,哭哭啼啼,不肯动身,这女子甚是晦气,将我拖累至此。也罢,大难来时各自飞,谁还有空管那娘们,就把她留给那伙贼人和妖怪吧。等她一死,京城里豪门富家女子,都排队遣人给我说媒呢!”
众随从喜笑颜开,齐声说道:“公子英明,那柳小姐带着她父母棺椁,一路啼哭,都是拖累,如何能逃得了这些凶险?不如俺们轻装上阵,走的便捷,小的们这就去收拾行囊,通知乔道长动身!”
几个随从开了门,正要往外奔走之间,突然看到柳碧云站在门口,脸上尤有泪痕,旁边崔花影一脸怒容,柳眉倒竖,伸手指着马京瑾喝到:“好一个有情有义,英勇盖世的马公子,临阵脱逃,背信弃义,抛弃妇孺,真不愧是兵部侍郎之子,好有将门虎子之风!”
那几个随从惊得后退一步,马公子老脸一红,旋即恼羞成怒,喝到:“你家小姐这晦气女子,简直是扫把星转世,先克死爹娘,现在又要拖累我,难道要我这大好男儿,放弃前程,陪你们死在这贼人妖物之手?”
“你也配称做大好男儿?”崔花影冷笑道:“软弱无能怎指靠, 总让泪流心自寒,我家老爷真是看走了眼,竟然将小姐许配与你这等膏梁纨袴之辈,若不是靠着你老爹,你就是一个烂泥扶不上墙的肥胖痴儿,真是人头畜鸣!”
崔花影牙尖嘴利,骂的对方七窍生烟,马京瑾怒火上涌,奔上前来就要掌她的嘴,挥手就要落下时,却被一人抓住手腕,往后一推。马公子被这股巨力推后了数步,几乎站立不住,被几个随从勉强扶住。
古寺邪灵(13)
马公子定睛看时,原来是杜猛健步上前,护着了崔花影,张西洛也跟了过来,扶住柳小姐。马公子怒火中烧,又忌惮杜猛身手,喝到:“好,好,好!你们这两对狗男女,竟敢如此欺辱于我,等本公子回到京师,咱们新仇旧恨一起算起来罢!”
杜猛也不多言,冷笑道:“刚才听得马公子和众人着急赶路,小人不敢多叨扰,还请各位赶紧上路去罢。天雨路滑,强人出没,公子一路小心。”
马公子哼了一声,领着众人从柳小姐身边走过。柳碧云突然说道:“马公子请留步。”
马京瑾一愣,回过头来,说道:“怎地?你心生反悔,要求着我带你上路不成?”
柳碧云擦了擦眼泪,嫣然一笑,说道:“碧云自小家教甚严,不敢违抗父母之命,不过对和马公子指腹为婚这件事,其实碧云心中腹诽良多。”
马京瑾怒道:“我也不想与你成亲,你这女子也太高看了自己!”
“夫妻以义合,义绝则离。”柳碧云笑道:“今日见到公子绝情绝义,碧云已经无意和公子有任何瓜葛,你我之间的婚约,就让变成一纸空文罢。”
马京瑾又是一愣,看了一眼张西洛和柳碧云,这两人不再理他,并肩而立,相互凝视,眼神之间柔情蜜意,全是欣喜之情。看得他心中妒火翻腾,大喝道:“你们这对狗男女,就留在这里喂妖怪吧,到阴间去做夫妻吧!”说罢,怒气冲冲拂袖而去。
马公子来到大殿,让手下分别通知乔玄朴和庞春,收拾停当,准备立即上路。回头间瞥见寺庙方丈正在和柳碧云张生一行人讲话,他只是冷笑。
方丈见他望向自己,向柳小姐告了个罪,走到近前,说道:“近日寺庙实在不甚安定,柳小姐父母双亡,需要为母亲守灵,一时知己又走不开身,老衲给柳小姐出了个主意,本寺其实在这后山之中还隐藏这一个后院小庙,地处偏僻,也算坚固,平时人迹罕至,如无指引,外人决难知道。老衲让柳小姐暂时去那里避避贼人,等庞将军将这伙贼人擒住正法,柳小姐再回来不迟。”
马公子只是冷笑,说道:“你愿意引她去哪里就去哪里,庞将军也不会替你擒拿贼人,本公子现在就要回京师了,老和尚,你自求多福罢!”
说罢马公子就冒雨跨上轿子,命众人起轿上路。
刚刚打开寺庙大门,一股洪水就涌了进来,冲得众军卒东倒西歪,马公子在轿子里做得不稳,一骨碌滚了出来,他爬起来怒道:“怎么回事,谁敢消遣本公子?”
庞春带人涉水出门探查,原来那贼人趁着连日暴雨,用布袋装了沙土,堰塞住周围河流,等水积累得多了,引流出来,如同江河决堤一般,用大水灌进寺庙中来。
外面那水已经有齐腰深,庞春和军卒站立不稳,慌忙挣扎回寺,让众人关上山门。寺庙里面也渐渐积水加深,转瞬间已经没过脚踝。马公子一脸惊惶,没想到这伙贼人竟如此纠缠不休。众人乱间,忽听到门上轰然数声巨响,原来是山贼放了巨木,顺流而下,撞击山门。那山门被撞的裂开条条缝隙,汩汩水流若山泉一般从缝中流出。
官军正彷徨无计间,有百十个强人撑了木筏,顺流而至,来到墙边,往上抛了飞虎爪,就要攀着绳索上来,庞春大吃一惊,连忙驱赶众人御敌,刀剑交加,弓矢乱飞。
马公子见军卒乱成一团,形势岌岌可危,突然瞥见方丈引了柳小姐等人,从后门出去,心中顿悟:“是了,这老和尚定是让那柳碧云躲到后山小庙中去了。”他喝令庞春带领众人抵御山贼,自己却和乔道人急急忙忙淌水奔向后门。
马公子带了乔道人和一队军卒,急急忙忙追着柳小姐等人的踪迹。天色昏暗,阴雨路滑,道路泥泞,正行走间,树林里杀出一伙强人,嘴里喝到:“休走了那胖公子!”弓箭漫天般射了过来,唬得那马京瑾魂飞天外。官军举着盾牌,接住贼人一通厮杀。马公子等人拼了命地奔逃,路上又遇到几伙强人,还好有乔玄朴在身侧,数次做法打退贼人,保住马公子没中流矢,也算是有惊无险。
马公子一行人在风里雨里躲避贼人,苦不堪言,人马越来越少,到了最后就剩下乔玄朴两个随从跟在身前。一路狂奔,气喘如牛,最后终于在山间小径处赶上了披着蓑衣的柳小姐一行人。
那杜猛原是在山林间健步如飞的人,又懂得行伍行军之法,绕开了强人的埋伏,带着柳小姐和张生在林中悄悄潜行,偶尔遇到几伙小股贼人,也都叫杜猛搭弓射倒,一行人离得那后山小庙是越来越近。
但柳小姐和崔花影毕竟是女流之辈,脚力匮乏,还是叫马公子他们赶了上来。杜猛手握熟铜锏,回身站定,盯着马公子和乔玄朴,说道:“二位放着阳关道不走,要和俺们争抢着独木桥?还说乔道长要来追杀俺们?”
马公子狼狈不堪,哼道:“少说废话,谁有空离你们。那老和尚也曾让我去小庙躲避的,你们去的了,我又凭何去不得?”
崔花影笑道:“那我们几人就在这暂且歇息,让马公子先去探路如何?”
马公子和乔玄朴一窒,方才形势紧急,也没来得及问那方丈关于那小庙的方位,他们又如何得知去路?
乔玄朴咳嗽了一声,说道:“诸位,贼人当前,理应同心戮力,多个人手也就多一份倚靠。我不知你们和马公子有何过节,但此刻却不是相互拆台的时候,咱们还是同舟共济,赶到那小庙,暂避贼人,方能渡过难关。”
杜猛和张生相互一望,又冲着柳小姐点了点头,乔道人本领了得,是一个强援,能得他相助,逃生希望大增。于是两伙人暂时抛去芥蒂,一并走在这山路上。
古寺邪灵(14)
柳小姐想到逃离恒法寺时匆匆忙忙,父母的棺椁还在寺中,担心贼人对父母遗体不敬,悲从心来,忍不住落泪,张生在一边连声宽慰。杜猛也道:“官兵人数众多,贼人也难取胜,等那都统制打退了贼人,我们再回去便是,小姐切勿忧心过度。”
马公子想着刚才逃窜狼狈,这一路官员孝敬自己的金银细软,奇珍异宝都丢在路上,也着实心痛了一阵,口中喃喃地骂着庞春不抵用,又怪柳小姐拖累了他,碍于形势,忍着不敢说出口,心里憋气满满。
一行人走了几个时辰,感觉又饥又乏,也不知还有多远的路途。正焦虑间,突然望见前面山间有间小木屋,马公子顿时大喜,说道:“有房舍,定有人家,去讨些饭食来吃!饿死老子了!”
马公子和那两个随从朝着房屋飞奔过去,乔玄朴喝到:“小心有诈!”众人赶到房屋前,驻足不前,小心查看。
那房屋破败,窗棂破损,年久失修,一股阴森之气迎面而来。一阵阴风扫过,门板吱吱晃动,声音渗人。院子前面石阶磨损,杂草丛生,木柱上漆色斑驳,还泼洒这点点黑褐色污迹。
众人等许久,不见人声,马公子饿的着急,哪还管的这么多,指挥着两个随从,径直闯了进去。屋里光线昏暗,桌椅板凳上蒙了一层尘土,不似最近有人居住的样子。马公子让手下四处乱翻,从地窖里翻出数条腊肉,一摞大饼,若干鱼干、干菜和半袋大米。这些食物封存的还算仔细,也不曾受潮,看上去也尚能食用。
马公子高叫道:“有充饥的了,上天可怜我,果然命不该绝!”两个随从在屋里生了火,接了些雨水,用着一口鏊子,就着菜干煮粥,将肉干鱼干串在树枝上,靠着火堆热了。马公子想了想,方才叫了柳小姐等人和乔道人一同过来,众人围着火堆坐定,躯赶身上的潮气,舒缓筋骨,每人先拿着一块烧饼充饥,等到粥熟了,肉干滴出油来,人人都是狼吞虎咽。
马公子吃到撑方才听了下来,他拍拍肚皮,说道:“此时方觉得自己重新活了过来!”众人默然,一连几日和贼人交战,担惊受怕,方才又在泥泞山路亡命而逃,饥寒交迫的,也就是靠着火堆饱餐一顿,少些片刻,方才身上有了些暖意。
乔玄朴站起身来,缓步走动,就着火光,他四处打量屋里。这屋子颇为奇怪,不似寻常山野樵夫的房间,墙上挂着刀枪铁叉,还有几个鸟兽干尸,其中一个兽首甚大,在暗地里影影绰绰,牙尖齿厉,乔玄朴看了一阵也没分辨出是何种动物,不由地微微心惊。
乔道人无意中仰头往上一看,不由地吃了一惊,这房间的房梁绝不类似寻常房屋,竟是按照九宫八卦图案建成。突然间他心头一凛,背上寒毛竖起,右手向身后一探,青色灯笼探出,身子瞬间爆退了一丈,口中喝到:“甚么人在那?”
杜猛见状,一个纵身跳了起来,抽锏在手,挡在二位女眷前面,张生忙不迭地放下粥,站了起来,急急抽出宝剑,指向前方。马京瑾一个激灵,身子就地一滚,躲在随从身后,探头向前望去。
青色灯笼烛火莹莹,一寸寸向前探去,犹如蜿蜒的游蛇,片刻之后,屋子角落一处阴影晃动了一下,如同一块墙皮脱落掉一般,一块黑暗突然凝结成人形落了下来。那黑影足不点地,一溜烟地奔袭向众人。
马公子见来着姿势怪异,不似人类,忍不住叫道:“有鬼啊!”
转瞬间那人迫近到灯笼前面,径自立住,众人借着火光,方才发现来人是个老者,头发灰白,一身黑衣,右目已盲,脸上皱纹犹如刀刻。他一手反搭在肩上,像是背后背了什么事物一般。
乔道人喝到:“来着何人?躲在那里装神弄鬼?”
那老者用左眼盯了众人好久,嘴里在咀嚼什么东西,冷笑道:“不请自来,取我食粮,占我房舍,用兵刃对着此间主人,还说我装神弄鬼?这又是何等道理?”
那老者声音高亢尖利,中气十足,全无老迈之态,他目光阴冷,姿态高傲,竟似全不把众人放在眼里。随着此人的笑声,房屋的木门和屋外的树枝竟一起摇晃起来,仿佛在应和他一般。
众人皆感到诡异,杜猛和张生不由地向门口处望去,乔玄朴耳朵动了动,眼睛却没离开黑衣老者半分,手中的灯笼仍然高举。
那老者肩上的手一甩,背后的那团东西砸在乔玄朴脚下,马公子急忙偷眼看时,却吓的险些呕吐出来,那团东西血肉模糊,竟似一条剥掉毛皮的狼犬。那老者右手一转,一把三寸长的小刀在他手里溜溜旋个不停,他斜眼看着乔道人,嘴里仍然嚼个不停。
崔花影看着气氛僵持,再等片刻怕是双方一言不合就要动手的样子,急忙道:“这位老丈,我们没有不敬之意,只是借宝地暂且休息片刻,方才吃掉的粮食鱼肉,我们一起算了钱与你便是。”
那老者用独目看了看崔花影,眼中全是不屑之意,他收起小刀,一口唾沫吐在地板上,众人借着火光,竟发现他这一口吐沫鲜红如血,除了乔道人,其余人全都骇然退了一步。
那老者也不理众人,径直来到火堆边上,坐下伸手烤火。
杜猛问道:“老丈,我们几人要赶往附近陷空山的白马庙,你知道那小庙离这里还有多远的路途?”
那老者用刀尖挑了块剩下的肉干,放在嘴里大嚼,含糊地说道:“从这里继续向北五六里,有条隧道,穿了那隧道,过了一座斜桥,便是白马庙了。你们去那里做什么?”
张生道稽首道:“实不相瞒,我等一行为了躲避山中贼人侵扰,受了恒法寺方丈的指点,才到那庙中暂避的。”
古寺邪灵(15)
“恒法寺方丈?”老者冷笑道:“现在又是哪一任和尚主事了?我认识的那任方丈,怕是早归天了罢。”
“你认识恒法寺的和尚?”乔玄朴问道。
“逝者如斯夫,不舍昼夜。我看着人来来往往,死离死别,又哪里记得每个和尚的名号?我从战乱时候就住在这里了。”老者背对着他,漫不经心地道。
“老丈说的是哪一次战乱?”崔花影疑惑地问道。
独眼老者勃然作色:“你他娘的当然知道是哪场战乱!”
崔花影吓的往后退了一步,杜猛上前将她挡在身后。
张生上前,笑着问道:“难道你说的是本朝太祖开国不久,平定七王之乱那次?”杜猛会意一笑,那次动乱已经过去两百余年,那老者自然不可能有这般年纪。
那独眼老者从地上倏地站起,面孔扭曲,喝到:“你在消遣我吗,竖子!”
张西洛冷笑道:“你方才对我的朋友很粗鲁,老丈。”
那老者又吐出一口血水,笑道:“你说那个贱婢?”
杜猛脸上一寒,握着熟铜锏跨上前一步,喝到:“你胆敢再说一遍?”
那老者嘴角一撇,满脸不屑之意,迎着杜猛走了上来,眼看两人就要冲突起来,乔玄朴身形一闪,拦住杜猛,沉声说道:“吃饱喝足,也问明了去路,我们还是早些动身吧。”
“吃饱喝足,是够上路的了。”独眼老者嘲笑道:“却不知道你们这些人,还能回来吗?”
众人听他语气古怪,身上悚然,纷纷离开火堆,朝门口走去。杜猛回过身来,从怀中掏出一张银票,在手中一握,扔在老者身上,喝到:“这是补偿你食宿的花费,别说我们占你便宜!”
独眼老者盯着他笑,任凭揉成一团的银票落在他脚下,他伸脚一拨,那团银票飞入火中,烧成灰烬。
众人望着这古怪老者面容凶狠、言辞乖戾,心里感觉尽是说不出的怪异和难受,忙不迭离开屋子。外面暴雨已经停歇,一行人在黄昏夜色中朝前走去。
马京瑾走了几步,回头望去,却见那老者立在门口,一动不动望向众人,火光在他背后闪烁,也看不清此人面孔。马公子觉得心中厌恶,喃喃骂道:“糟老头子,满嘴都是丧气话,竟敢咒我,等本公子回京让这里的县官把你捉起来,吊着打!”
身旁一个随从指着远方高呼了一声,众人朝着他指的方向望去,竟看见山坳中的恒法寺,里面火光闪闪,隐隐能听到有厮杀声。
众人站在高处望了一阵,议论道:“这已经数个时辰了,还在厮杀,想必是官军仍然在,贼人还未把寺庙攻下。”大家心里稍稍宽慰,期盼着那都统制能带队抵挡贼人,自己便可趁机顺利离开此地。
众人又走了一段路程,来到一个山洞前,洞口上方有块石碑,上面提着“般若栈道”四个字,铁笔银钩,字体气势凌厉。洞口高一丈,宽三丈,里面吹来沉沉凉风,叫人汗毛竖起。
杜猛看了看洞里面,黑黝黝的,不知道深浅,他点燃一根火把,用左手高举着,右手提了熟铜锏,对众人道:“那个隧道应该就是这里了,穿过此处,离那小庙也不远了。”
正在此时,忽听到旁边树丛中沙沙之声响起,众人吃了一惊,不知是贼人还是猛兽,往后退了几步,擎着兵器在手。却见树丛中钻出一个衣衫褴褛的和尚,身上还扛着一副枷锁。
众人方才认出他是那乔玄朴押解的妖僧,杜猛和张生还以为他叫乔道人用雷法劈死了,没想到在这里遇到此人,不由地惊得目瞪口呆。
乔玄朴见到这妖僧,也是大吃一惊,喝到:“你怎到了此地?”
那妖僧却是不答,单腿跪在地上,气喘吁吁,乔玄朴看见那两柄刀勾还在他琵琶骨上,心里稍稍安定了一些,问道:“你是一人在此,还是引了帮凶助你?”
对方连声喘息,体力耗费甚巨,并不回答,良久之后才说道:“你们几人,切莫入内,这隧道进不得!”
众人听他如此说话,都围了上来,问道:“你此话怎讲?”
那和尚半跪在地上,用枷锁指着后面的洞穴,说道:“这洞中恶气重重,颇为不详,里面悲风阵阵,我听得风声中隐隐有诅咒之意,人若是进了里面,怕是凶多吉少,有去无回!”
乔玄朴冷笑道:“你这厮又在妖言惑众了,这一路之上,我押解着你,这番话也不知听了多少次了!”
那和尚苦笑道:“足下本领高强,但只是凭着符咒,袭取一时,盗窃天地之精英,假借鬼神之运用,在佛家谓之金刚禅邪法,在仙家谓之幻术。若认此法便可凡入圣,岂非毫千里之谬?”
乔玄朴被他说道恼怒,青筋暴起,右手一挥,一道符箓射向和尚背后,贴在他后背的一把刀勾上,那金色刀勾当即变得如火烧般炽热。和尚脸色一变,闷哼一声,险些要晕了过去。
杜猛和崔花影上前拦住乔道人,责怪道:“道长你且让他把话说完,如果不去这隧道,咱们几人又该去哪里躲避?”
和尚双膝跪地,汗如雨下,身子几乎弓成一个大虾,断断续续说道:“快回头走,赶回恒法寺,现在还来得及……”
众人正迟疑间,马公子的一个随从突然叫道:“恒法寺那边,怎么没有动静了?”
大家一起回头,朝恒法寺那边望去,这里地势较高,原本望过去并无阻碍,刚才还看到恒法寺中有数处着火,隐隐听得人马嘶鸣喊杀之声,在一片黑漆漆的夜景中颇为显眼,但现在看去确是一片死寂,火光全熄,了无动静。
众人惊疑不定,马公子道:“那庞春如此不济?难道让贼人攻进寺庙,被人所杀?”
杜猛微微摇头:“贼人久攻不下,伤亡惨重,如果拿下寺庙,定会纵火泄愤,哪里有扑灭方才房上火焰的道理?”
此时山间暴雨已停,冷风飒飒,方才那火势理应越烧越旺,不知为何竟熄灭了。
古寺邪灵(16)
乔玄朴沉吟道:“当初后院有俘虏失踪,我在恒法寺正殿柱子上悬挂了一块宝镜,也是提防夜间有什么妖物来庙中作祟。方才走得急了,没来得及取走,现在却正好派上用场。”
说着他从怀里掏出一块海兽葡萄镜,镜面白净如银,花纹用浅浮雕法,细腻利落,颇为美观。这镜子是乔道人的法器,分子母两镜,现在身上的这块是母镜。乔玄朴放下灯笼,右手持镜,左手捏了一张符咒,运气凝神,将那符咒捏得粉碎,然后松开右手,那面海兽葡萄镜慢慢浮在半空,镜子里渐渐有了光影。
镜子中映出的却是恒法寺的大门,从里面望去,大门残破不堪,到处是刀砍斧凿的痕迹,匆匆箭矢射在院墙和木门之上,高墙上还垂着飞虎爪的绳索,看样子大股贼人已经翻进了寺庙,在寺内和官军厮杀过了。
马公子擦了擦汗,庆幸自己当机立断,跟着柳小姐一行从后面逃出,不然后果不堪设想。
镜中却没映出人马的迹象,乔道人皱了皱眉,低声吟诵咒语,左手指尖转动,镜中景色也跟着转移,众人凝神观看,想看出寺内端倪。
镜面中猛然黑影一闪,动作迅疾,一团森然之中两道红光犹如残电,不知道是何等牲畜。张生和柳小姐一声惊叫,都觉得这东西似曾相识,其余人等也都皱眉惊疑,乔道人不待旁人吩咐,手指连转,留在寺内那面海兽葡萄镜顿时角度倾斜,照向那物奔袭的方向。
众人一望之下,魂飞天外,但见一群毛色漆黑的硕鼠,犹如牛犊大小,两眼血红,利齿外凸,正围着一干人等,团团撕咬。那群人中有官兵也有山贼,拿着兵器奋力抵抗,但不多时就有一人被硕鼠咬中腿臂,撕扯出来,外面的硕鼠一拥而上,转瞬间将那人分食殆尽,只留下白惨惨一堆骸骨。
那群人越发惊恐,刀枪下也格毙了几头硕鼠,但奈何鼠类众多,渐渐不敌,圈里剩下的人越来越少,那些人张嘴仰天而啸,表情甚为惊慌悲苦。
柳碧云和崔花影脸色煞白,扭过头去,不忍再看。
不多时,圈里只剩了一个官兵和两个山贼,面对密密麻麻一群硕鼠,三人背靠背倚在一起,相互张嘴说了句什么,手中兵器一起倒转,自戕倒地。
那群硕鼠不待这三人咽气,立即飞奔而上,相互撕扯,连衣甲都扯得稀烂,吞进肚里。
众人看得骇燃,杜猛对张生道:“几日前还当贤弟说笑,今日方知此地真有妖怪!”
那妖僧跪在地上,望着镜子,说道:“乔道长,你可相信我说这里有妖气的话了罢!”
乔玄朴冷哼道:“方才你却让我们回去恒法寺,这不是唆使人去送死?你叫我如何信你?”
那和尚还未回话,只听得马公子惊叫一声,众人扭头看时,却见镜子里众妖鼠停止咀嚼,一起扭头望向这边,仿佛在观察镜中人一般,目露凶光,牙齿磨动。
众人头皮发麻,杜猛低声问道:“道长,难道从恒法寺里的镜子,也能看到我们这边的情形吗?”
乔玄朴皱眉道:“绝无可能,留在寺庙中的子镜,在外人看去也是面寻常镜子而已,断然不能窥视道我们这边。”
杜猛用手一指:“那这些妖物齐齐望向我们,却又是何意?”
乔玄朴道:“山中妖邪,怕是不能以常理度之,莫非……”
他话音未落,一头硕鼠猛地扑在镜上,血口大张,在啃咬镜面,镜中都能看到它嘴里的残肉骨渣。众人脸色一变,齐齐后退了一步,仿佛怕它从镜中扑出一般。接着又有数头硕鼠轮番扑上,镜面变得殷红点点,裂纹崩现,镜中景色一暗,再无图像,从半空中坠落而下。
明明前几日还是酷暑,一场暴雨后,却是到了立秋时分了,夜幕笼罩,山风飕飕作响,吹得众人遍体生寒,胆小的人不禁抖了起来。
马公子喃喃道:“罢了罢了,这些官兵、和尚连同贼人,全都陷在那恒法寺中了,没人来接应我等了。”
柳碧云抬首问道:“仓促生变,妖邪肆虐,小女子一时彷徨无计,还请各位壮士拿个主意。”
众人面面相觑,一时无话,马公子叫道:“这还用问,当然是先到前面小庙暂避,恒法寺里妖鼠众多,我们回去岂不做了它们的饵食!”
那妖僧喘息道:“万万不可,前面那庙中妖气更重,确为不详之地,比恒法寺还要凶险,各位万万莫去!”
马公子怒道:“你这妖僧,乔道长说你善于役使妖物,莫不是这些妖鼠就是你召来的?现在见我们逃离那恒法寺,又要赚我们回去,好让妖鼠吞了我们,杀人灭口,教天下人都不知道你干的勾当!”
他越说越怒,从随从腰间抽出腰刀,就要朝那和尚头上劈下。
杜猛用锏格挡住马公子那一刀,摇头道:“休得急躁,我看着和尚言辞恳切,不似作假。况且这妖鼠在你们来到之前就徘徊在周围了,西洛贤弟曾在寺外见过一次,那时你们尚在百里之外,这和尚身带刀勾枷锁,又何能调遣得动这些妖兽?”
“好好好!”马公子气急,喝到:“你们这些村夫,见识短浅,轻信于人,妖鼠来袭时,可别怪本公子没提醒过你!”
马京瑾扭头转向乔玄朴,说道:“乔道长,现在情势紧急,留着妖僧在此何用?还不快快做法格毙他?”
乔玄朴沉吟道:“这个妖僧身上还藏有一个秘密,我本想带他到京师崇玄馆,请各位师兄拷问他,现在动手杀了他,怕是有些可惜了。”
马公子咬了咬牙,不再言语。
乔玄朴沉吟了片刻,望着杜猛道:“后有妖兽,前路不明,我们也只得上前一试了。那些硕鼠行动怕是飞快,如果不能及时赶到小庙,依托房舍做法防御,我们几人怕是都会被这些畜生吞下肚子中去。”
古寺邪灵(17)
杜猛思量了一会儿,好像也别无他法,这一行人身处荒野,没有马匹,被妖鼠团团围住,就算本领再高强,怕是也九死一生,更何况还带着女眷。两下权衡,也只能先到白马庙暂住了。
那妖僧看众人决心已定,连声苦笑,乔玄朴走到他近前,擎着灯笼,沉声问道:“你本来可趁乱逃走,我不知你又为何去而复返,你难道是要耍什么阴谋?”
那妖僧苦笑道:“我现在法力已失,就是个寻常人等,好不容易摆脱贼人逃到这里,警示你等,又怎能谋害于你?”
乔玄朴冷笑:“那就请大师先行一步,带我等入隧道罢。”
和尚叹了一口气,说道:“我不入地狱,谁入地狱……”踉跄走入那隧道之中。
那妖僧在前,乔玄朴和马公子等人跟随,柳碧云和崔花影在中间,张生和杜猛断后,众人一起进了这般若栈道,起处时风不甚大,众人手上的火把还可照明。但越走越深,山风呼啸,径将火炬扑灭,只剩了乔道人手中一盏青惨惨的灯笼照明,马公子缩身在两个随从之后,柳小姐和崔花影双手握在一起,众人具是小心翼翼。
这隧道里阴风阵阵,洞里形多凹凸,势更崎岖,峻如蜀岭,高似庐岩,实阴司之险地,黑雾弥漫,如同鬼祟暗中喷出气一般,风声过耳,犹如饿鬼穷魂时对泣,一处处具是悲声震耳,恶怪惊心。
众人走得是心惊胆战,手足冰冷,乔玄朴大喝一声,从灯笼里飞出七八张火符,如同流星一般照亮周围,马公子舒了一口气,正要拍手叫好,那火符遇到冷风,竟倏忽欲灭,光亮剧减,如同流萤一般飞绕在众人周围。
众人具是心惊,没想到在里面连乔道人的法术都不顶用,正惶惑间,听得领头的那和尚念诵经文:唵、修利、修利、摩诃修利、修修利、娑婆诃……他声音不大,但在黑暗中竟能让众人心中宽慰,渐渐觉得耳边的阴风呼啸稍减,四肢慢慢暖和过来,一时间都加快了脚步。
一行人走了三炷香的时间,终于看到外面的星光,纷纷松了一口气,跨出洞口,望见一道吊桥,高高横着山涧之间,桥下一条河流,浊浪滚滚,远远望去,里面似乎有圆球状的东西沉沉浮浮,隐隐还有细小嚎叫之声,风从河面吹拂过来,带起阵阵腥臭之气。
众人还没来得及庆幸走出隧道,就被这一景象吓的一愣,马公子说道:“这、这、这又是什么鬼地方?”
乔玄朴皱眉不答,前面那妖僧却自顾自走上桥面,低声说道:“时闻鬼哭与神号,血水浑波万丈高。”
众人连忙跟上,桥头有两块石像,系住吊桥绳索,那两尊石像刻成凶狠神将,各自脚下踏着一人,被踏的那人表情痛苦不堪,石像雕刻的栩栩如生,让人看了一阵恶寒。
马公子踏在桥面上,突然看到脚下河中一面小小竹筏,上面蹲着一个蓑衣船夫,一动不动,如同石刻的一般,心中惊奇,指点着让两个随从看。三人吵吵嚷嚷,居高临下,向着那船夫喊叫,让他答话。没想到那船夫身子一振,将蓑衣和斗笠都抛在江中,衣物脱落,里面却没有半点人形,电光火石间冲出一只怪鸟,振翅飞天而起,鸟喙中还噙着一个骷髅头,随即就消逝在茫茫群山中。
马公子三人惊得一屁股坐在桥上,双腿发软,一时间不能站起,他口中叫道:“和尚,这究竟是怎么一会儿事?”
那和尚望向怪鸟去向,说道:“这是人妖共居之所,周流三界,千变万化,苦海群生,是非因果颠倒之事时有发生,众位需格外小心了。”
马公子被两个随从搀扶起来,望向乔玄朴,一脸惊疑,乔玄朴嘲笑道:“莫听他夸大其词,一具船夫骸骨,被秃鹰之类啄食空了而已,那鹰隼受了人声惊扰,远远遁去了。哪里来的这么多说辞!”
众人不再言语,默然前行,过了那吊桥,便是一座高山,两崖分虎踞龙盘,周围杂书万万千,崎岖峻岭,削壁悬崖,直立高峰,环湾深涧,松郁郁,石嶙嶙,行人见了悚其心。
山路中走了不多时候,看到前面有一段空地,中间乃是一座古庙,四周一圈高墙。庙门之外,有一片松柏林,郁郁凝青,几株果子树,桃梅斗丽,上面一个牌匾,写的白马庙三个大字;众人看时,但见这庙立在一块巨岩之前,夜幕中仿佛有淡淡寒雾流动在岩石周围,目光所及之处,也仅有几座荒野小山环绕在周围,周围也没有什么人烟和鸡犬之声,也看不出有樵夫猎人行走的痕迹,只有丛丛闲花和野蔓,缠绕在墙头。
柳小姐从怀中拿出一把钥匙,这时恒法寺方丈交给她的,张生接了过来,走上前去,几下打开庙门上的锁,他双手摁在门上,迟疑了一下,扭头望向众人。
那妖僧摇头:“此地少吉多凶,千万不宜久留!”乔玄朴晒道:“又是这等说辞,一路之上也不知听了几遍了。”他走上前去,一手推开庙门,领头走了进去。
杜猛走到张生和柳碧云近前,低声说:“山野之中,除了这寺庙,也无险可守,不管它是吉是凶了,先进了庙中再说吧,看那乔道人有何法术除妖。不然妖鼠一到,你我情势可大大不妙。”
那和尚无奈,也只得跟着众人进了庙中。里面墙垣颓损,殿宇倾斜,两边墙壁青苔茵茵,遍地上石砖开裂,生出密密野花野草,几乎分辨不出道路,殿门前数尊小鬼塑像,胳膊头颅残破,表情显得格外狰狞;殿上供着数个判官泥塑,奇形怪状,靛蓝脸庞,血盆巨口。供床上泥土层层,蜘蛛结网,香炉里面也蚂蚁营窝,蝼蛄成群。后院里隐隐听得狐狸叫声,一群蝙蝠趁着夜色扑簌簌地飞起。
古寺邪灵(18)
众人看着庙宇如此破败,心里凉了半截,杜猛张生二人回身关上庙门,从院里折了一根粗木,当做门栓关紧大门,又搬了几块大石头顶住。
马公子让两个随从进去探查了一番,都说庙内无人,不过后厨里存着些米面干粮,灯油之类,院子后面还有一口井。众人心中稍稍宽慰了些,有粮有水,就能坚持一段时间。
一行人转到旁边厢房,马公子先抢了一间上房,命令那两个随从给他打扫,张生和杜猛也替柳小姐和崔花影选了两间房间,动手收拾房屋。乔玄朴皱着眉头,立在一处僻静的房间门口,思索了片刻,也推门进去。
那和尚戴着枷锁,立在院子里,闭目不语,凝神侧耳倾听什么。
张生和杜猛替二位女眷打扫干净两间相邻的屋子,又在床榻上铺好稻草,从后厨里找了几个水桶,打了井水放在屋里,供姑娘洗漱之用,柳碧云二人连声道谢。张杜两人选了两间临近的屋子住下,分别打扫洗漱。
杜猛进了房间,放下兵器行囊,伸展手脚,四处打量,却看得这房里挂着一幅壁画,上面画着一个僧人躺在山坳里,血肉模糊,旁边围着一群饿虎和老鹰,正在啃食他腹中的血肉。
杜猛读过书,知道佛教中舍身饲虎和割肉喂鹰的典故,走上前去仔细看时,方觉得不对,那画中被啃食的和尚一脸癫狂,咧嘴而笑,满心喜悦,而低头进食的猛虎和老鹰竟然都被画成了人的面孔,五官诡异,满口鲜血,目光中尽是歹毒之色;画中还有一个老者,站在和尚上方,用手举着一把匕首,作势要刺入和尚胸膛;图画远方的树下还站着几个人物,身着官服,面目模糊不清,正在垂手旁观。正副画卷笔法乖张,不合常理,显得处处怪异。
杜猛倒吸了一口冷气,心想寻常庙宇中如何能悬挂这等邪诡的画卷?他觉得心里不舒服,摇了摇头,从墙上将那画卷拿下,刚撤掉画卷,不成想崔花影呆呆立在面前,表情凝重,杜猛吃了一惊,后退了一步,还没来得及出声,却见崔花影举手拔出发簪,让秀发倾泻而下,对着自己梳起头发来。
杜猛一愣,方才明白她是在对镜梳妆,但不知道为何自己这边能看到她,而对方却不知晓自己这侧的情形?待他仔细研究,方才发现一面琉璃镜镶嵌在墙壁中间,方才是被画卷遮挡住,自己才未发现。
等到杜猛抬眼再望向对面时,崔花影用手帕擦了脸庞,正对着镜子自照,全然不知道杜猛在这边望着她。杜猛前几日和她相谈甚欢,觉得这姑娘性格直爽,待人接物全无忸怩作态之像,心中对她甚有好感,现在见她洗漱之后星眼光还彩,蛾眉秀又齐,姿态妖娆俊俏,一时间杜猛都看呆了。
哪知道,片刻之后那姑娘已经解开外衣,身上只穿着抹胸,露出雪白的肩颈肌肤,杜猛本是一个血气方刚的汉子,哪禁得起这种香艳场景,顿时楞在当场,想继续看,又心心念念想起男女大防,自己这样偷窥下去岂不成了禽兽。
杜猛思量片刻,咽了口吐沫,扭过头去,用力敲击镜面,大喊道:“崔小姐,暂且停住!”
片刻之后,崔花影和柳碧云,连同张生,一起到了杜猛的屋子里,众人看着这古怪的琉璃镜,眉头紧皱。马公子也听得消息,进了房间,笑嘻嘻地把玩了一遍镜子,对着众人说道:“原来这庙里的以前的和尚却不正经,一准是用这种镜子偷窥女香客的。这世上的人,惟有和尚色情最紧,吃着施主的斋饭供应,住着大殿僧房,又无俗世烦恼,因此只想着这一件事。这些人,一个字便是僧,两个字是和尚,三个字是鬼乐官,四个字就是色中饿鬼!没想到这荒山野岭的死秃贼,竟然也有这等情趣,哇哈哈哈。”
众人见他在寺庙里大放厥词,毫无顾忌,都面面相觑。杜猛咳嗽了一声,说道:“既然这房间里有古怪,那我和崔小姐就相互换过房间,反正我一粗俗男子,也不怕什么人窥视。”
马公子笑道:“兴许以前住在这里的和尚,也有不少好男风的呢!”
杜猛瞪了他一眼,对其余人说道:“大家也检查各自房间,看看是否有这种古怪之处。”抱着自己的行李兵器,和崔花影换了房间。崔花影趁四周无人,低声对杜猛说道:“多谢公子提醒,公子义举,小女子铭记在心。”
杜猛挠头笑道:“换换房间而已,谈不上义举,微不足道的小事情。”
崔花影抬头笑道:“公子独居一屋,尚能戒慎乎其所不睹,恐惧乎其所不闻,这不就是圣人说的‘君子慎独,不欺暗室’吗?”
杜猛脸上一红,只是嗬嗬傻笑。崔花影继续说道:“公子对我家小姐和小女子都有救命之恩,如果我们能逃过这一劫,小女子必定到杜家庄拜会公子。”
杜猛一向只知道打熬筋骨练习武艺,哪有和女子谈情说爱的经验,也不知道如何接话,只是嘴上连声说好,崔花影看他笨拙,噗嗤一笑,说道:“小女子现在身上没有什么贵重的东西,无以为报,留个礼物请公子收下吧。”说着她从头上拔下发簪,交到杜猛手上。
杜猛惊得手足无措,柳家是豪门望族,连侍女用的东西都价格不菲,这簪子是银镀金嵌珠宝点翠花簪,上面缀明珠翠玉,流光溢彩,但在当时,男女之间若相赠发簪,那是表白心意之举,女子是不能随意将自己发簪赠人的,要送也只能送给心上之人,而且是告诉这名男子,自己想做他的正室。
饶是崔花影性格洒脱,终究是个女子,做出这等直白之举,脸上也是一红,她见杜猛没有拒绝,道了个万福,说道:“公子先稍稍歇息,有事我们随后再说。”说罢头也不回的离去。
杜猛握着那根发簪,心里又惊又喜,心里甜蜜,嘴上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,眼巴巴看着佳人袅袅背影离去,忽听得背后有人噗嗤一笑,转身看时,却是张西洛。
张生笑道:“恭喜杜兄了,能够抱得佳人归!”杜猛佯装愤怒,喝到:“你竟敢偷窥于我!吃我一拳!”两人笑闹在一起,也不去想什么强人妖兽,这几天的紧张之情一扫而空。
古寺邪灵(19)
那崔花影换了房间,四下查看了一番,并无其他异象,方才洗漱打扮,打扮停当,正想歇息一会儿时,从那面琉璃镜中看得杜猛进了房间。崔花影掩嘴一笑,且看他要做些什么。但见杜猛除了头巾,脱了靴子,解了绑腿护膝,然后脱了布衫,露出半身花绣,纹龙画虎,好似玉亭柱上铺着软翠,一身急健身材,看得这厢的姑娘脸红心跳。
崔花影抬眼再看时,那边杜猛伸手要解腰带,似乎打算更衣擦拭身体,崔花影吐舌暗道不好,慌忙将那副画挂归原位,挡住了那面琉璃镜。她抬头仔细望了这画卷,的确如杜猛所言,阴邪诡异,令人不快,画面上连个题字落款也没有,竟不知是何人所画,崔花影摇了摇头,左右寻了一块破布,搭挂在这画卷之上,暂为遮挡。
与此同时,在白马庙地下数十丈深的一处密室之内,一僧一俗两人相对而坐,两人之间的案几上摆着一个朱红托子,雪白锭器盏内是绝细好茶,幽香扑鼻,这间密室里有琴光黑漆春台,几副名人字画,小桌上还焚着一炉妙香。
那俗家之人身披甲胄,一身戎装,目炯双瞳,眉分八字,身躯九尺如银,威风凛凛,外表有如神将。但见他举起茶碗,转头对着旁边的和尚笑道:“这次能凑齐迎神之祀的终献人选,印光阇梨功不可没,末将就以茶代酒,先敬方丈一杯。”
旁边那个僧人,竟是恒法寺方丈印光,这老和尚六旬之上,眉发皆白,骨骼清奇,他略一拱手,不慌不忙饮尽一杯茶,微微一笑,道:“伏波将军言重了,中间过程是有些波折,但牲牢之献总算是就位,也不枉费我一番苦心了。”
伏波将军魏王朝皱了皱眉头,说道:“只是有一事让末将不安,今朝此次不比往日,这山中神灵苏醒的时日似乎提前了一些,附近这些妖异兽类也格外躁动。”
“畜生终究是畜生,”印光和尚说道:“枉费了这山中神灵恩泽庇佑,也只是想着满足那口腹之欲。不过还好,那妖鼠也算有些许灵性,张西洛等人的性命还是留着了,否则此刻怕是万事皆休。”
魏王朝叹道:“还是印光方丈神机妙算,能凑齐了紫微、武曲、七杀、贪狼、太阴这五颗主星之人,然后把他们都引到这寺内,否则此刻早已天崩地裂,祸起神州,魏某人哪能在此悠闲坐着品茶?”
印光笑道:“将军瞒着刺史,调兵千人为老衲压阵,这已经是莫大支持了,将军如若再是一味自谦,老衲真要无地自容了。”
“刺史那边,”魏王朝说道:“却是麻烦事,他已经三番五次上书参我了,皇甫大人虽然再三保我,但朝中奸相当宠,主上昏庸,末将被贬斥也是迟早的事情了。”
印光面色凝重,起身而立,对着魏王朝一拜,说道:“将军受累了,不过我等谋划许久,已经轮回数十载,成败在此一举。如果事情能成,天地变革,宇宙澄清,将军从此再无须忍受那等腌臜小人,自可位极人臣,前途不可限量。”
魏王朝起身回礼,正容说道:“末将常听方丈讲经,这浮世光阴有限,苦海无边,人身至微,生死最大,其余一切便是浮光泡影,官场之上你争我夺,在末将看来也是泥沙堆里频哮吼。魏某唯一的心愿便是明主当政,拨云见日,让百姓受了些快乐,过上那清平日子。”
印光说道:“将军一片赤诚之心,令人赞叹。请将军暂且宽心,梓绶大人精通数术,算无遗策,那五个斗数主星就是他一年前之前推演,让老衲寻找而来,此番必能成事。”
魏王朝听了“梓绶”二字,表情一凛,说道:“那位大人,身体尚且安好?”
印光和尚微微摇头:“梓绶大人的情况你也知晓,十几年一直命悬一线,苦不堪言。今翻成败在此一举,他的性命也系在你我二人的身上了。”
魏王朝点头道:“时候不早,还请方丈与我一同去大厅,也好时刻留意那庙中之人的动向,防止生变。”
两人一同起身,来到外面大厅之中,放着无数法器,紫金钟,八宝幡,千尊佛,古铜炉,玻璃盏,琉璃灯,烛火通明,照的大厅内明晃晃犹如白昼;地上坐着一干僧人,分成队列,有的双手合十,念诵经文,有的播动铃杵,在那队列之前,半空中浮着一面面的镜子,有金银错骑士刺虎镜,玉背镜,龙纹镜,山字镜,兽纹镜等等,每面镜子中都浮现出人物景色图像,有的是白马庙外景,有的是隧道吊桥之景,有的是张生杜猛一行人各自房间中的情形。镜中各人的行动表情都是纤毫毕现,连声音都从镜中传了出来,这却是比乔玄朴的法术还要高明。
魏王朝看了片刻,说道:“五颗主星,为何有七人进庙?”
印光说道:“多出来的两人,一人是太阴星的侍女,叫做崔花影,一人是七杀星带来的俘虏,据说是个妖僧。”
魏王朝一愣:“妖僧?莫非他会法术,会不会节外生枝,阻碍祭祀?”
印光笑道:“此人能进庙也是个意外。不过我观察他许久,他现如今琵琶骨被穿,如同废人一样,能兴得起什么波澜?就算身体完好,他也曾败于乔玄朴之手,又有何忌惮之处?”
魏王朝点头道:“方丈所言甚是,就算有什么意外,我麾下的披甲之士上千,也足以翦除祸端,好叫祭祀进行下去。”
两人朝大厅深处望去,一簇人马,密密立在阴影里,尽是皂旗,黑甲黑袍,手持长矛,腰跨弯刀,背上挂着强弓硬弩,军容齐整,肃立无声。
印光叹了一声:“将军治军有方,北庭玄甲军名不虚传!”
魏王朝苦笑道:“虚名在外,方丈谬赞了。现如今馋人高张,贤士无名,我见了太多有抱负的英雄,不计生死,赴公家之难的,在边关马革裹尸,倒是那些巧言令色,攀援富贵的,能全躯保妻子,落得个鸡犬升天的结果。”
古寺邪灵(20)
两人正议论间,一个阇梨扭头说道:“方丈,武曲和侍女互换了房间。”
印光说道:“无妨,姑且让他换就是。”
另一个僧人道:“方丈,独眼叟想与您交谈。”
印光来到一面兽纹镜面前,里面映出一名老者的面庞,此人正是在那山中小屋里和乔玄朴杜猛等人对峙过的那独眼老者,那老叟表情凝重,面带怒意,说道:“老和尚,没想到你还放了闲杂人等进了祭祀场!”
印光说道:“你说那带枷妖僧?乔玄朴的手下败将,法力尽失,不足为患。”
那独眼老者怒道:“当初在恒法寺,你为何不趁乱结果了他的性命?”
印光悠然道:“乔玄朴也不是糊涂之人,我若出手,让他看出破绽,说不定他就带马京瑾提前遁去了,五星去其二,祭祀不成,这罪过你我都担待不起。”
独眼老者冷笑道:“我方才巡视山林,发现这名妖僧进来的路径,一路上至少倒毙了十余头硕鼠,如果我没记错,这厮双手还铐在枷锁之上,这就是你说的不足为患?”
印光一愣,沉吟了片刻,说道:“不妨事,摩呼罗迦在此,任他来几个妖僧、道士都是不惧,既然进了这庙宇,无人有翻天之能。”
“你可要万事小心!”独眼老者喝到:“我最近常常半夜无眠,勉强入睡,也是噩梦连连!”
“哦?”印光方丈笑道:“想不到当年威风八面的独眼狻猊,也有怕的睡不着觉的时候?莫非你真是老了?”旁边的魏王朝听了,忍俊不禁,笑出声来。
“老贼秃!魏姓小子!”那老者气的大吼:“你们休要嬉皮笑脸!我近日做的梦确实逼真,而且夜夜相似!我梦见这次祭祀失败,三界颠倒,魔物横行,世间众人道德败坏,相互攻杀,贪取财物,积聚不散,男女之间放纵恣肆,混乱不堪,他们看见你们这些比丘就像看见粪土一般!五谷歉收,瘟疫流行,恶人多如海底恒沙,善人屈指可数……”
印光方丈脸上一凛,笑容消失,他顿了一会儿,说道:“你近日为了祭祀之事,太过劳累,多虑耗神,入夜不寐,思不能定,我劝你早些休息罢。寺中之事,就由我和魏将军料理便是。”
“你尚不明白!”独眼老者怒道:“我叫你留神那个带枷和尚!我总觉得此人有些古怪,我似乎在哪里见过这厮……”
印光不再言语,他右手一挥,兽纹镜光亮一闪,随即尔灭,那独眼老者的音容消逝不见。印光方丈和魏王朝立在镜前,沉默不语。
“魏将军,”印光过了一会儿,说道:“你可知晓,如果祭祀失败,你我二人,连同这上千僧侣、军士,都可能性命不保,皆活不过祭祀之夜。”
“连同梓绶大人也是一样。”魏王朝说道:“梓绶大人对家父有知遇之恩,我就算粉身碎骨也要救回大人,末将带来的一千甲兵都是我的心腹之人,具是和我一样的念头,还请方丈放心。”
“一千甲兵,”印光道,“再加上此地的一众魔障,还有我手中的摩呼罗迦,应该够了,但愿这次不要出什么意外。”
“方丈,”魏王朝望着几面镜子中的人影,问道:“虽然末将早就知晓祭神一事,但还是第一次到这洞穴之中,亲身观摩这一过程。末将有一疑问,方丈为何不让末将带兵冲进白马庙,直接取了这五人的性命?就算那乔玄朴是崇玄馆高手,那带枷妖僧有何古怪,凭方丈和末将联手,定能拿下此二人。摩呼罗迦太过妖异,贸然将它请出,一是难以控制,二是怕惊扰四方,引来周围的探子。”
印光望着镜中人,没有立即开口。那马公子躺在床上,正在让两个随从给他捶背捏腿,嘴里还哼哼唧唧;乔道人在房间中提笔书写朱砂符箓,一旁的青色灯笼光亮莹莹;崔花影跑到柳碧云房间里,两个姑娘坐在床上,挽着手说些私话,崔花影好似在安慰柳小姐;张生在房中就着油灯,正在翻阅找来的佛经;杜猛则脱了上衣,在房中练习锏法,动作大开大阖,气势如风,一旁的桌案上还放着那枚朱玉发簪;唯独那带枷和尚,没有进屋,靠着院角坐下,面目安详,盘腿入定。
印光看了一会儿,方才说道:“这五颗主星,乃是神灵选定,你我只能制造际遇,将他们引入此地,至于他们选择坠入何种魔障,是否能死于魔物之手,皆非人力所能为,所谓祭祀,就是让神灵享受这些命属主星之人,在无常轮回中挣扎求生的过程,然后畅饮这些祭品的鲜血。倘若将军带兵杀了这几人,那便不是祭神,而是凡夫俗子的杀戮了,山中神灵对此毫无兴趣。临近祭祀之日却无祭品,你我这样做只会触怒神灵,到时候万事皆休了。老衲让将军带兵前来,是为了防备梓绶大人的对头知晓,派人来横加阻拦,破坏祭祀。”
魏王朝问道:“如果有人能破魔障而出,夺路而逃,比如那乔玄朴,这样五星缺一,祭祀岂非就失败了?”
印光道:“数十年间,从未有人能破除魔障、活着离开这寺庙。不过此事万一发生,便是我请出摩呼罗迦的时候了。主星祭品破除魔障,然后死于摩呼罗迦之手,也算是能让神灵满意了,毕竟摩呼罗迦也是这尊神灵之子。”
印光说完,转头问旁边一个年老阇梨:“现在已经什么时刻了?”那老僧看了看摆在大厅的莲花刻漏,起身答道:“回方丈,马上就到了夜子时,祭祀快要开始了。”
印光颔首,和魏王朝一起望向镜中五人,两人心中具是一样念头。连做法诵经的和尚也凝神望向镜子,眼中隐隐有期盼之意,更有些年长的比丘,目光中出现森然之色,高声看诵,佛经之声顿时又大上了几分,震得密室中渐渐有了回声,室内法器上华光闪烁,色彩莹莹。远处的玄甲军人也纷纷望向这边,眼中有惊疑之色闪过。
古寺邪灵(21)
庙中众人在各自房间里歇息了一阵,马公子腹中饥饿,差了两个随从去后厨淘米做饭,自己烦闷无聊,从房间出来,却看着乔玄朴正在前院中仗剑作法,杜猛张生等人也在廊下旁观。
但见这道人脚踏魁罡三字,左手雷印,右手剑诀,青色灯笼放在脚边,凝神观想,向巽方取了生气一口,念咒一遍,大喝一声:“疾!”片片符箓如同鹅毛般从那灯笼中飞出,飘散在半空中,随风而动,笼罩于寺庙前后上,朱砂在符箓上灼灼闪动,颜色殷红。
马公子拍手叫好了一声,走上前来,问道:“道长,你这法术甚是好看,但不知成百上千的妖鼠攻了过来,这符箓能否抵挡的住?”
乔玄朴冷哼一声,似乎略有不快,说道:“贫道愿为公子演示一番”。他纵身一跃,跳上大殿,兔起鹘落,随手在后院草丛密处捉住一只小兽,旋即返回。众人借着月光看时,原来是一只狐狸,正在乔道人手里不住哀鸣。马公子还没来得及问,乔玄朴手中剑光一闪,那狐狸已被开膛破肚,鲜血溅出,惊得马公子退了两步。乔玄朴将那狐狸扔在偏殿屋檐之上,那畜生尚未咽气,还在抽搐嚎叫。柳碧云和崔花影看得眉头直皱,心想这道人杀戮心甚重,全无清静慈悲的做派。
血腥气渐渐在屋檐上散开,凉风飒飒,阴云冉冉,四处寒露寂静,唯有月夜秋虫鸣叫之声。
马公子疑惑道:“道长,你这是意欲何为?”
杜猛突然昂首,侧耳倾听,拔出兵器,示意柳碧云和崔花影退回房中。乔玄朴看他神色紧张,淡然道:“无妨,两位小姐留在此,但观好戏便是,贫道保证尔等安然无恙。”
说话间,一片黑云般的蝙蝠飞了过来,头尖似鼠,阔耳猪鼻,相貌丑恶,一个个都是嗅到空中的血腥味道方才赶来。这些蝙蝠在寺庙上空盘旋了一番,就要作势扑下,张生喊声不好,马公子用衣袖掩住头脸,想要急急奔逃,却不成想半空中传来如同爆竹般的声响,连绵不绝。
众人吃惊间,抬头望去,浮在空中的上百张符箓上,那朱砂笔画红光闪耀,如同烙铁,射出条条火线,其势不绝,连成一张巨网,密密麻麻,罩定寺庙上空。挨上那火线的蝙蝠无不烧成一团火焰,还不等坠落就变成一团烟花,残骸在空中消逝不见。饶是那群蝙蝠数量众多,还不到一盏茶的时间,就被那火符箓打得七零八落,所剩无几,残余了几只仓惶遁去。
“好,好,好!”马公子既惊又喜,喊道:“密洒一篷烟火,惊鸿飞起沙汀。乔道长,你果然身手不凡,难怪家父如此推崇于你!”
乔玄朴打了个稽首,并未说话,但眉眼间隐隐有得意之色。
张生和杜猛立在廊中,相互望了一眼,神色复杂,这乔道人狠辣嗜杀,法术不凡,确实是个强援,但一旦脱离险境,此人若对自己动了杀心,那可是大大不妙。
正思量间,一直坐在院子角落的带枷和尚缓缓起身,走到乔玄朴近前,说道:“道长辛苦,但不知你这烈火符箓能支撑上几日?如果妖物将此间团团围住,十天半月之后,不知道长法力是否会难以为继?”
乔玄朴冷笑问道:“你是否要劝说我解了你枷锁、松了你背上的刀勾,好助我一臂之力?我劝你还是息了这个念头罢。”
马京瑾走进了几步,皱眉对乔玄朴道:“这贼秃说的也有道理,倘若长久被困在此地,对我等可是大大不妙。”
乔玄朴傲然道:“公子放心,我早有思量,在此布阵御敌之前,我用符箓御了两只青鸟,让它火速飞回京城报讯。不出三四日,兵部和崇玄馆定会得了消息,当地州府也会星夜派兵奔赴此地。公子权且宽心,这种艰苦日子不会过的太久了!”
马京瑾喜笑颜开,赞道:“此番如能逃离险境,必是道长的头功!退强人,诛妖邪,乔道长在崇玄馆的座次,定是又要上升几位了!”
乔玄朴还待谦辞几句,忽听得左右传来一阵大笑,声音奸诈,高亢刺耳,震得众人心中气血翻涌,说不出的难受。乔玄朴喝到:“何物老魅,在此作祟,速速给我现形!”
那奸笑声音倏忽而灭,四野无人,唯有一轮明月高悬;草中秋虫也不知何故,低伏无声,万籁俱寂。偏殿房檐上流下的狐狸血迹,滴滴答答落在那草叶之上。
众人正在屏息惊疑间,一阵悲咽声从头上响起,如同男子伤心欲绝的哭嚎,马公子心中悚然,抬头望去,啊也叫了一声,双腿一软,跪倒在地。
夜空中一只巨大夜枭飞速扑下,那扁 生面如圆盘,眼似铜铃,嘴爪如钩,褐羽细斑,行动全无声响,如同夜空精魅,翅展足有一两丈,遮蔽了月光,如同一片阴云般笼罩在众人头上。
乔玄朴站定身子,只是冷笑,那空中符箓上条条火线再次迸射,攀援而上,迎向那夜枭射去,眼看就要将这大鸟吞噬于火光之中。哪成想那夜枭在烟火中巨翅一振,羽翼如同刀棱,劈开一道狂风,如同刀斧砍凿在绳网上一般,生生将那道符箓火网劈开一条口子,电光火石间敛翼钻了进来。那畜生一声怪叫,探出利爪,冲着站在院中的三人直击而去。
杜猛张生连同两个姑娘立在廊下,眼看着突生异变,施救不及,那乔玄朴、马公子并上那和尚眼睁睁就要折在这巨枭爪下,齐齐惊呼了一声。
间不容发之时,乔玄朴身侧青光一闪,如同从地上钻出一个闪电,直刺天空,但听得那夜枭高声啼叫,声音比方才更凄惨了几分,众人心上皆是一颤。血光飞溅处,半个鸟首被削了去。那枭鸟一击不成,双翼接连扑击,卷起飞沙走石,带伤又从火网中遁去了。
片刻之后,沙尘初定,那枭消失不见,众人擦眼再看时,乔玄朴身旁浮着一口宝剑,正是那把三尺水,剑光冷澈,双刃上血迹殷然,那枭鸟的翎羽散乱一地,隐隐还有烧焦的味道。
古寺邪灵(22)
众人都是惊魂未定,马公子坐在地上,放声哭叫:“我只当今番死也!快来人,扶我起来!”后厨两个随从听了,慌忙奔过来,将马公子搀起,仔细看时,他裤子却湿了一片,那随从慌忙将马京瑾扶进房间整理歇息,换洗衣服。
乔玄朴眉头紧皱,也不理奔过来的张生杜猛二人,径自拿过宝剑,擦拭一番,插回剑鞘,抬头望天,自言自语道:“怎么除了妖鼠,还有恁多地妖兽!”
那和尚对着乔玄朴施了一礼,说道:“谢道长方才救命之恩。”
“你不用谢我,”乔玄朴并不看他,说道:“虽说我们三人并肩而立,但我是出手乃是为了自己和马公子的性命,却并非是为了救你。”
“道长不知详情,”那和尚道:“方才那妖物,是奔着小僧而来。”
乔玄朴、张生和杜猛一齐望向他,眼中皆是疑惑之色。那和尚道:“小僧和妖物常打交道,甚为谙熟它们性情,方才那妖鸟的杀意,全在小僧一人身上。”
“无稽之谈!”乔玄朴哼了一声,转身就要离去。
“乔道长,还有一事相问。你送出去的那两只青鸟,不知能否飞出这山谷?”那和尚望着乔玄朴的背影,又说道。
乔玄朴身形一僵,竟似晃了一下,他不答话,随即迈步进了自己房间。
杜猛望了望半空闪烁的符箓,叹了口气,心中略有忧虑。
张生思量众人久未进食,担心饿着柳小姐,奔了后厨,见一个土灶,盖着一个草盖,气腾腾透将进来。张生揭起看时,煮着一大锅粟米粥,却是马公子随从刚才煮的。张西洛端了大锅,寻了碗筷来到前厅,招呼众人准备吃饭。
杜猛和两位姑娘围着锅坐定,那乔道人和马公子等人却不知在房中做些什么,迟迟不来。那带枷和尚立在院中,昂首望天,看得出神。崔花影低声对众人说:“院子中那和尚,是否也一同叫他过来吃粥?”
柳碧云也低声回她道:“也不知此人是正是邪,马公子乔道长一口一个妖僧的喊他,总觉得此人有些古怪。”
杜猛说:“我看此人举止磊落,言谈直爽,不似那阴险之人。我等现如今都困在这庙中,理应同仇敌忾,我去唤他过来,但不妨事。”
片刻后,那和尚跟着杜猛来到殿中,躬身施礼,坐在杜猛和张生中间,对众人笑道:“小僧方才在院中赏月,看得入神,也未曾过来与诸位招呼,原谅则个。”
众人听他一说,纷纷向外面望去,但见午夜初长,凉风拂过,云翳消散,一轮月挂如银,冰盘如昼,赏玩正宜人,清影圆满,月轮中似乎还有桂花玉兔的影子。众人方才被那只巨枭扑击惊吓,方自惊魂初定,哪里有空留意这般景致,听这和尚言语,仰面望月,心里各自感慨了一番。
柳小姐说道:“去年这个时候,我还在京城中和父母结饰台榭,饮酒赏月,哪知道今年此日,却是阴阳两隔了。”说着垂下泪来。
众人一阵嗟叹,纷纷出言安慰柳碧云,唯独那和尚沉默不语。张西洛略有责怪之意,那和尚答道:“世间最公平者为死神,君不见,凡圣贤愚贫富妍丑寿天皆归一死,叱咤风云,不可一世之王候将相,难免幻化,长寿如彭祖,虽为八百高龄亦终属南柯。”
众人一时间难以反驳,但觉得这说法太过无情。和尚又道:“万事无常,万法因缘所生,死亡并非终点,神识业力辗转往复,如同车轮,生生死死轮回不止。柳小姐父母自有他们的造化,死却并非终止,而是如出狱,如卒业,如再生,如乔迁,缘尽而去,缘来时再见,不必悲伤强留耳。”
众人若有所思,柳小姐问道:“那请问这位师傅,我等留在这寺庙中,被妖兽围困,难不成也要看破生死,引颈就戮吗?”
“人身难得,犹如盲龟值浮木孔,其事甚难。”那和尚道:“小姐等人若在此自弃了性命,岂不便宜了那些奸邪之辈。”
众人不解,杜猛插言问道:“你所言的奸邪之辈,却是指的何人?”
那和尚摇了摇头,说道:“小僧也并不知晓,不过总觉得诸位今日遇到这事,颇为蹊跷。众位非道门中人,不辨妖气,在小僧眼里,在座诸位真如同妖兽的香饵一般。但怪的是,一连数日了,那些妖物竟然按捺本性,对各位围而不攻,竟似将各位驱赶到这山上来一般,此事确实非同常理,小僧猜测这背后必然有些古怪。”
张西洛想起那日,这和尚在恒法寺中和自己的对话,忍不住问道:“当时师傅说我命不久矣,我问你有何解脱之法,却被那乔道人打断了。”
“小僧现在这幅样子,确也无破解之法,”那和尚双手一举枷锁,叹道:“但不忍见诸位为人设计,陷入业障,枉送性命,所以一路追了过来。”
众人听他如此言辞,将信将疑。那崔花影盛了一碗粥,放在和尚枷上,和尚双手捧了,到了声谢,不顾粥烫,几口咽下肚去,显然是饿了许久。
崔花影又替他盛了一碗,问道:“我等还不知师傅的来历,但听得那边马公子和乔道长喊师傅做‘妖僧’,心里惴惴,一直不敢和师傅言语。”
那和尚边喝边笑,说道:“小僧法号行钧,是个云游僧,曾在吐蕃修行,也在天台宗、慈恩宗听过讲经,律宗典籍也略略修习过,懂些皮毛法术,除过几只妖孽。乔道长太过抬举我了,妖僧那都是有翻天覆地的本领,小僧道行却是不够。”
杜猛看他衣衫褴褛,背上疮口还在渗血,面容憔悴,但神气爽朗,提到乔玄朴也并无怨恨之意看,心中大奇,问道:“行钧师傅,你背上的刀勾,想来是那乔道人穿上的,却不知你和他因何冲突?”
“说来话长,”那行钧和尚望了望旁边的厢房,看那边并无动静,低声道,“此事还牵扯到朝廷。你们几人知道这些事情,乔道人必然不悦,对各位却是并无好处,徒然惹事上身,我想还是不要说了罢。”
古寺邪灵(23)
张西洛苦笑道:“又能有何等麻烦?我和杜兄已经恶了马公子,还不止一次,龃龉已深,怕他是不能释怀了。他又非有气量的人,等官军一到,他便得了势,我二人恐怕也要同行钧师傅一样,披枷带镣了。”
“他敢!”柳小姐突然做声,杏眼圆睁,声音中有了些许怒意,说道:“有我在此,他们休想动二位一根指头,我先父门生故吏遍天下,叔辈也有在朝中为官之人,马京瑾背信弃义在先,还敢与我家撕破脸皮不成!”
那行钧和尚侧头望向柳小姐,目光中有赞赏之意,张生却是有些害羞,低下头去,杜猛见了,微微一笑,继续问道:“行钧师傅,我对此却是好奇,也不怕麻烦,你就与我等讲讲那来龙去脉罢。反正也是长夜漫漫,还要提防妖兽,你我怕是都没法歇息了,就不要管那乔道人了罢。”
行钧往后一躺,背靠在殿中的柱子上,苦笑道:“我是个行脚僧人,居无定所,身无长物,也不愿念经做法事,因此只能靠着替人除妖伏魔,换口饭吃,如此走南闯北,也有十余年的时光了。
那一日,来到了晋宁县,看到县令张贴告示,说是县内有龙魔出没,要请能人异士铲除妖魔。这地方是传说中的龙葬洲,上古时有人曾见过龙在洲上蜕骨,说是是山峦深处,还能挖出龙骨,过去逢阴雨天气,偶尔能见到龙从水中升天。当然我只当是民间传言,毕竟百余年没人见过真龙了。
我那时也是一时惊奇,揭榜进了县衙。那县官告诉我,近日河中来了一条黑龙魔,搅得河水泛滥,暴雨如注,吞噬过往商旅,让田地荒芜,居人远迁。县里用牛羊猪在河边祭祀,暗伏下强弓硬弩,诱的那龙魔上岸,本想将它射死,确不成想让它负伤遁去。这龙魔恼怒如狂,昼伏夜出,穿屋毁墙,隔夜要吃掉数十个活人。
我见那县官彷徨无计,也就应了这差事,潜行了几日方才发现它行踪,做法格斗了一日一夜,勉强将它制服,当然我也为龙所啮,遍体鳞伤。我正想结果它时,这龙魔却口吐人言,问我它并未作恶,为何我要追杀至此,不肯放它条生路。我心中奇怪,多问了它几句,它自言从小就被人縻系于地宫,项掣金锁,锁牵玉柱,数百年不见天日,每十年被人抽一次龙筋,每百年被剖腹取一次龙珠,苦不堪言;近日恰逢地震,地宫陷裂,庙屋摧圮,它方才借机逃生而出,刚刚来到此地,就被县令引着上千人马穷追不已,身负重伤,隐匿于深山大泽之中,却不想被我所擒。
那龙魔自言并未吞噬过人,只是在山中捕些猛兽来吃,我去寻了它藏身的洞穴,确实只有兽骸,并无人骨。我心中疑虑,正想收了这龙魔,带回去和县令对质,不成想那官儿却带了数十人围在外面,有男有女,他们放声长笑,说是捡了个天大便宜。
我出来正要质问那县令,却不想这些人都变了模样,一个个都成了大蟒形状,从衣服里滑了出来,人立而起,吼若震霆,目若飞星,口中腥气迫人。这些东西自言修炼了仙法,要从人变为龙蛇,现在就差一味龙肉做药引,方能飞升腾云,苦等了十年才有了这个机会。为首的说是感谢我降了这黑龙,愿放我一条生路,让我速速离开,如若不听,怕是让我性命难保。”
杜猛等人听了,觉得这和尚之言匪夷所思,闻所未闻,一个个都面露惊疑之色,那柳小姐追问道:“后来之事如何?师傅却是弃了那黑龙,独自得脱?”
行钧微微摇头,说道:“我看那黑龙卧在地上,首尾俱碎,目眦血流,勉强起身,如同要和这些人拼命一般,心中愧疚。我转身将黑龙搬进了洞穴,自己拦在洞口。”
众人惊道:“你既然和那黑龙魔斗了一日一夜,定是憔悴力疲,哪里还能和这些人蛇再战?”
行钧淡然道:“那时我斗的性起,却是什么也不顾了,等我再神志清明时,那些人蛇却是没有了一个活口,都变作人形倒在地上。”
众人皆吸了一口凉气,不约而同地想道:好个狠辣和尚!
行钧望着众人色变,哈哈一笑,说道:“实不相瞒,我出家之前,也是个丑恶凶顽之人,年轻时只知好勇斗狠,家中又贫穷,也曾经动过去做剪径强人的念头。幸的遇到一个好师傅,说我命中驳杂,久后却得证果,力排众议收了我。”
崔花影问道:“那后来又发生了何事?”
行钧道:“那时我也浑身是伤,性命只剩了小半条,那黑龙出得洞来,说是谢我救命之恩,深诚所感,千万何言,给我留了一个珠子,光耀洞澈,不同寻常。它说经此一役,怕是惊动了外人,不能在此久留,当初关押它的人类很快就要追了过来,还叫我多加提防,说是也会累及于我。
我当日和那黑龙辞别,柱了根拐棍,慢慢往远处走去,不想那几日后官府说我行凶杀了县令一干人等,叠成文案,画了我的图形样貌,差人杖限缉捕凶身,各处追捉,出赏一千贯。我风餐露宿,还没走的两三日,却叫乔道人追了上来,我和他斗了一番,然后变成了如今这狼狈模样。”
行钧双手一举,无奈地笑了起来。张西洛问道:“那乔道人说你身上还有一个秘密,那却是何等事情?”
崔花影说道:“我猜,他是想要那黑龙魔的下落,还有那颗珠子罢?”
行钧和尚抚掌道:“崔小姐冰雪聪明,一猜便中。”
崔花影道:“古书上说千年黑龙珠子是骊龙之宝,世间罕见,难怪乔道人如此心心念念。”
柳碧云却皱眉道:“怕是事情还没有这么简单,如果那黑龙魔所言属实,那关押饲养它之人就是崇玄馆……我在京城许久,却未听说过皇家有人曾饲养过这等妖异之兽,简直闻所未闻。”
“几月之前,”行钧冷笑道:“京师可并未地震,别处却是有,那如此一来,那黑龙魔从哪里逃出来,便不是很清楚了么。”
杜猛张生等人还不明白其中关节,柳小姐却是心乱如麻,她出身官宦世家,父亲执政事多年,自小对朝中边防军务也有所耳闻,父母也曾在家中私下臧否一些公卿人物,觉得其中某些人其心不轨,她隐隐觉得这和尚一番说辞中,仿佛藏了一个极大的密谋。
古寺邪灵(24)
杜猛问道:“那行钧师傅,乔道长如此折磨于你,我看你却对他不以为意一般,这又是何故?”
行钧说道:“我只是觉得他可怜。”
众人皆有不信之意,心想道这人被穿了琵琶骨,带了死囚枷,若不是先前身有异术,早就丢了半条命,自己还逃脱无门,哪里又有什么本钱可怜别人?
杜猛道:“师傅却是说笑了,这乔道人本领高强,若说我等中有谁能逃出这重围,怕是也只有他一人希望最大,你怎地说可怜他?”
行钧望了杜猛一眼,说道:“那日我不敌于乔道长,他用符箓刀勾废了我的法力,押着我上路时,我和他说过那县令一众男女修习邪术,要啖龙肉之事。杜施主,你却猜猜他是如何反应?”
杜猛皱眉道:“他既然是京师有名的除魔道人,应该折回原地,简验尸首,如果发现有甚蹊跷,明白回报崇玄馆才是。毕竟这也是惊世骇俗之事了。”
“那乔道长听了我之言,”行钧道,“却不以为意,只是冷笑,一个字都不曾说。”
张西洛道:“想来是他不信了,毕竟这事太过匪夷所思。”
“非也,”那行钧和尚微微一笑,“乔道长接触的妖邪之物也不少,他怎么会连这等事都不甚明了?毕竟那些人是否有异,他去了一查探便知。”
“那他又是何意?”众人皆是不解。
行钧小心调整了坐姿,不让背后的柱子碰到刀勾,说道:“这几年我在荒野里除妖,遇到的惊险之事甚多,但其中有些事却是让我纳闷,七年前我在陇右追杀一只猫妖,几近得手,一夜之间这妖物不知所踪,过了一年这猫妖在朔方再次现身,与我相遇之时却是模样大变,妖力大增,我险些命丧它手。”
“会不会是你认错了,后来这猫妖却是模样相似的一只?”崔花影问道。
“哪里会认错?”行钧苦笑道:“那妖孽脸上还有我当年留给它的伤疤,一见面就恨不得吞了我下肚,这妖原有一根铁棒似的尾巴,却不成想变作了七条巨蛇,长丈余,作赤斑色,口吐毒气寒雾,令我有如对阵几头怪物一般,险些折在此妖手中。”
众人听了吃惊,纷纷议论莫不是猫妖得了机缘巧合,变幻出这等异端。
行钧只是笑:“小僧和这妖物格斗时,也曾近身仔细观察过这物的身子,那蛇妖与猫妖身体结合处的皮毛却是既不自然,绝非天地自然之力修炼而成,倒像是什么人拿针线缝补,让血肉拼合起来的一般。”
众人骇然无语,不敢置信,杜猛问道:“依你之见,那却是何人所为?”
行钧皱眉道:“那日我逃得性命,后来却没再见过那猫妖,无从得知。不过半年前我在太原府清水池附近讨饭化缘,旁边村人央我去除一只成精老鳖,我到了那里,却被当地蔡州军兵马拦住,说是官军自会除妖,不容我这野和尚入内,将我棒打赶了出去,还笞挞了请我前去的村人。官军势大,我也只得负气离去,行了一两日,回望那村落所在,只见的妖气冲天,如同狼烟一般。我心中放心不下,原路折了回来,临近村口,四下却不见一个官军,唯有村人男女老幼僵卧在地,浑身血液都被吸干,变得如同干尸一般。”
杜猛张生等人具是瞪大双眼,惊得呆了。
行钧道:“当时我又惊又怒,动了无明业火,怨那官军不作为,恨不得拔树摇山,四处找那妖物的踪迹,却是毫无踪迹。”
“我随后跑到当地刺史那里告状,说那蔡州军统领草菅人命,那刺史只是冷笑,说我妖言惑众,诽谤朝廷命官,不由分说,捆翻便打,将我钉了枷锁,下到大牢里,当夜就派了两个节级、牢子要结果我性命。那节级抽刀对我笑道:‘朝廷办事,也是你野和尚能管的了的?真是天堂有路、地狱无门,你自己送进来的,却休怪我手黑。’”
行钧停了下来,住口不言。众人听得入神,急忙催促他继续讲。
“我那时法力尚在,寻常枷锁困不住我,几下挣开,将那牢子节级打翻在地,用刀逼问他来龙去脉。那节级身子如同筛糠,连声告饶,说他也不知详情,只是有个妻舅在蔡州军当差,听说是官军正护送一个‘异兽纲’去往北方去,献给一个大人物。那异兽却是不禁饿,途中需要时常放出来觅食。刺史恼我四处宣扬,怕消息传播出去,脸面上不好看,因此要结果我性命。”
杜猛和张生听得脸色铁青,忍不住喝到:“朗朗乾坤,究竟是何人豢养这些猫妖、鳖精等妖孽,视百姓性命如粪土?”
行钧望了望厢房那边,说道:“二位却是小声一些,那边还有两位朝中之人,惊动了他们,却是有些尴尬。”
张生和杜猛脸上悻悻,行钧说道:“我怀疑那乔道人,也必知晓这些豢养妖物的事情,他定然是囚禁黑龙魔的那一伙儿人。”
“难怪他对县令变妖一事无动于衷,他对这些勾当,怕是早就了然于心了。还说你是妖僧,为那些人蛇做了掩护。”崔花影叹道。
“养鬼者终为鬼所噬,豢妖者常为妖所役。”行钧说道,“这些颠倒常理,逆天而行之人,却是有几个有好下场?所以小僧方才说我可怜乔道长。”
柳碧云眉头紧锁,突然问道:“行钧师傅,依你之见,如果真有人豢养这些妖物,他们意欲何如啊?”
“山野之人,”行钧说道:“哪知道那些巨公的念头,他们也许是为了猎奇嬉戏,也许是另有他用,小僧不敢说。”
柳碧云深深望了行钧一眼,低头不言,双手紧握,手指绞做一团。
张西洛看柳小姐这幅模样,心中疑惑,不禁低声问道:“莫非小姐知道详情,那‘异兽纲’的主人却是何等人物?”
柳碧云叹了口气,只是垂头不言,行钧和尚低声说道:“张公子却是不必问了,有些事情,知道了凶险甚多,柳小姐也是为了你好。你我尚且前路叵测,不知能撑得了几日,这远在天边的事情,还是暂且不要想了。”
张西洛慨然站起,大声说道:“我辈读书,却不是为了独善其身,举言为士则,行为世范,登车揽辔,有澄清天下之志,哪能坐视这等奸佞祸乱朝纲,等张某人出去了,我一定要……”
“你却是能做个屁!”院中突然传来一人的狂笑,众人望向院里时,却见那马公子哈哈狂笑,五官扭曲,头发散乱,衣不蔽体,在院子里边跑边大声呼喝。
古寺邪灵(25)
此刻月光莹莹,寒露寂静,风中有些许凉意,这马公子却是边跑边脱衣服,似乎身上燥热难当,露出一身雪白的肥肉,脱到最后就剩了一条纨裤,还兀自伸手要解,后面两个随从慌忙追上,连拖带抱将他拦住,说道:“公子,这却使不得,这非是在咱家府上,还有许多外人在此!”
马公子却连声喊热,两个随从从后院打来井水,用桶提着来到马公子面前,那胖公子举起来淋头浇下,如是再三,还是不甚尽性,嘴里不停叫骂。
杜猛张生看得纳闷,柳碧云却是哼了一声,扭头不再看,脸上有不屑之意。崔花影看众人不解,说道:“这马公子定是吃了寒食散,放浪形骸,燥热难当,不能胜衣。”
杜猛和张西洛面面相觑,心中无奈,说道:“这京师的贵公子,就算是来逃难,也不忘随身带了这等淫靡奢侈之物,却是令人无语。”
这寒食散却是一味邪药,价格昂贵,流行于当时公卿贵族之间,说是吃了这药非唯治病,亦能神明开朗,自觉超凡脱俗,往往意兴大发,狂吼舒啸,据说还有壮阳、强体力之功效,夜御数女若等闲。但经久大量服食,肌体神志渐损,服用者慢慢意识不清,容若槁木,背生痈疮并呕血,最后形同鬼幽,死于非命。
那马公子冷水淋浴之后,跑进屋里,却不停歇,绕着屋子团团乱转,脸上只是嘻嘻傻笑。杜猛看他衣不蔽体,有碍观瞻,咳嗽了一声,说道:“马公子,这里还有两位姑娘在此,麻烦你先披上衣服可否?”
马京瑾大叫一声:“我却是不穿衣服又怎地!”
张西洛无奈道:“你好歹也算进士及第,将来为一郡诸侯,百姓之父母官,哪里能如此放浪形骸、不成体统?”
马公子大笑道:“我以天地为房屋,屋室为衣裤,诸君为何入我裤&当中?”
张西洛听了,被他噎得说不出话来,众人也是哭笑不得,崔花影冷哼道:“不愧是进士出身,果然文采斐然,言语机锋!”
马公子听了此言,越发得意,边奔边喊道:“这又算些什么,几年前我参加明经科考试,那考官觉得我时务策答对不佳,怕是将要黜落,但又畏惧我爹权势,跑到我家府上想要具言其状。那人等了半天,我爹方才有空见他,我老爹本以为我必在选中,那人要来报喜,脸上意色甚欢,却不想那人说我本应榜上无名,但他又不敢不录。
我爹当时就咆哮如雷,将茶杯掷在地上,吼道:‘我儿难道担心没有荣华富贵?要你们这种鼠辈卖人情?!’说完他就踢倒桌椅,拂袖而去,吓的那人缩成一团,瑟瑟发抖。从那以后,我就再也没为科考忧心过,一路顺畅,有如神助,哈哈哈哈!”
张生听了,呆了半晌,长叹了一口气,想起自己多年寒窗映雪,昼夜苦读,至今身无功名,书剑飘零,还道是自己功夫不够,哪里想到别人的进士及第却来得如此容易,心中如同冰雪一般凉了下来。
他正心灰意冷之时,手却被一只柔荑握住,转头望时,却见柳小姐正看着他,口中轻声说道:“满腹文章,白发竟然不中,这也是常有之事;才疏学浅之辈,少年却能及第登科;时遭不遇,只宜安贫守份;心若不欺,必然扬眉吐气。”
旁边的行钧和尚也对他微笑道:“柳小姐说的确是甚有道理,张公子切莫轻言自弃,初贫君子,天然骨骼生成,乍富小人,不脱贫寒肌体,你也只是时运未到,蛟龙失水而已。”
杜猛和崔花影也是出言宽慰,张西洛心中一热,喉头一酸,感激愧疚,他低下头来,眼中隐隐有泪光闪现。
马公子自夸了一番,却见众人都和张生说话,全然不把自己放在心上,心中忿怒,停下脚步,喝到:“你们这些人等,就知道围着那酸秀才说话,却是休得小觑了我!”
崔花影回首哼道:“我等哪敢小瞧了马公子,你新进进士,是天子门生,前途无可限量,又年少风流,服食寒食散,品尝美酒,倚红偎翠,何等快活!”
马公子叉腰而立,怒道:“我服寒食散,好女色又怎地?这官场众人谁不是如此?只是这别人都遮遮掩掩,不似我这般坦率洒脱,其实人心相仿,都有这饮食男女之欲,我只是光明正大说讲出来,却强似那鬼鬼祟祟之人百倍,圣人不还说道‘君子疾夫舍曰欲之而必为之辞’?”
行钧和尚笑道:“景由心生,佛说:心中有花而满目皆花。还请马公子自鉴。”
马公子冷笑道:“那酸秀才,我听恒法寺中和尚说过,你喜欢当朝礼部大人的诗文是吧?还要每日诵读数遍?”
张西洛答道:“文章巨公的诗文,有哪个读书人不喜欢?雄文奇崛,行文如神龙万变,驱驾气势,若掀雷抉电,奔腾于大地之间。”
“那在你看来,礼部大人就是道德文章的楷模之辈了?”马公子问道。
张生答道:“这位大人乃圣人之徒,国之名士,天下望以为相,奈何屡遭奸人谗言,皇上而竟不用,谈者至今眦为谤。”
“嗬嗬嗬,”马公子不住冷笑,说道:“好一个圣人之徒,只可惜今番他却命不久矣。”
张生大惊失色,问道:“这又是何故?”
“你所谓的那圣人之徒,却是个风流成性之辈,家中养了美妾成群,日御数女,日渐早衰。他得了一法,令人拿了硫磺粉末拌了粥饭,从小喂给雄鸡吃,却不让雄鸡与雌鸡交配,千日之后,让厨人烹了那雄鸡,他把那硫磺雄鸡唤做‘火灵库’,说是有壮阳神效,每日都要食用一只。”
张西洛听得张口结舌,说道:“这却不可能,你休要凭空污人清白!”
“我爹和他也算相熟,我偶尔出入他府上,他还邀我吃过一阵‘火灵库’,这方子效用颇猛,余毒却比寒食散还要猛烈,我不敢多用,后来借故不去了。你那文章道德楷模却是坚持不懈,我离京时探望过他一次,眼看着他纵欲忘身,命不久矣。”马京瑾说道。
众人听了,皆不可置信,马公子又道:“我在京里见惯了这色人等,胸有锦绣灿烂文章的,腹有济世救民良谋的,情操高洁说甚么君子比德于玉的,见了女色财气,荣华富贵的,全都禁不住考验,一个个变了模样,暗地里里背信弃义你争我夺,一幅难堪吃相,还不如我敢作敢当!”
乔玄朴从房中出来,走到马公子身侧,听他说了一会儿,沉声说道:“马公子所言非虚,那礼部大人身上沉疴宿疾,皆是由硫磺粉服食得来,病入肌理,已经无药可医了。”
“你们这些呆子,只唾弃我是个真小人,却尊崇那般伪君子,端地可笑!”马京瑾恶狠狠地道。
古寺邪灵(26)
张生气忿不过,正想开口反驳,却被杜猛伸手拦住,杜猛摇头低声道:“口舌之争,徒然无益,对方成见已深,还是省些力气吧。”
正在此时,后殿传来吱呀一声,一股异香扑鼻而来,味道似兰桂,又有如檀香,袅袅不绝,众人大奇,纷纷站起,朝着声音和香味传来的方向望去。
行钧眉头一皱,说道:“这荒山古寺,破败已久,久无人烟,哪里来的古怪味道,诸位切勿轻举妄动,还是聚在一处,莫要乱走,有什么古怪来犯,水来土掩便是。”
马公子哈哈狂笑,一改方才院中的颓势,说道:“本公子现在神旺身健,燥热难当,才不怕什么妖物,我闻着这香气甚是诱人,兴许是个风雅邪祟,最好有个女妖让我会会才好。”说着寻了一把腰刀,大步朝后面走去,乔玄朴一言不发,擎着灯笼跟了上去,那两个随从迟疑了片刻,也慌忙跟上。
那后殿不远,张生杜猛听着这几人走了一段便停住脚步,头前的马公子“咦”了一声,然后有人撬动木门,听着后面两个随从欢呼了一声,然后接连嚷道:“跟着公子,小的们今番发达了!”再接着是叮叮当当的金石撞击之声,久久不绝。张生杜猛等人听了好奇,但又不愿跟随而去,和马公子等人为伍,只能侧耳倾听那边动静。
不多时,却见马公子那两个随从飞也似的从后殿跑了过来,怀里抱着一堆事物,走近来众人才看清,那两人怀中却是一堆珍珠、珊瑚、碧玉、玛瑙、翡翠、宝石、猫儿眼、祖母绿、各种各样的珍物,流光溢彩,一枚枚西域小金币从这两人怀中和指尖留下,掉落在地上,如同环佩叮当响一般,这二人也顾不得捡起,只是朝着厢房中飞奔过去。
莫说是张生和杜猛这等在乡野村镇之中长大的人,就算是柳碧云这样见过世面的豪门之女,也吃了一惊,众人面面相觑,不禁说道:“这却是从哪里来的奇珍异宝,如此之多?”
杜猛只听的马公子在后殿不住嬉笑,转眼间那两个随从又从厢房中奔出,拿了数个布袋印囊,搭在肩上,咧嘴狂笑,朝后殿飞奔,路过众人时还不屑地一瞥,目光中尽是嘲讽之意。
杜猛和张生对视一望,对着柳小姐说道:“这却是古怪,这里如何还成了一个藏宝之处?我等是否也要去看看究竟?”
行钧摇头反对,柳碧云和崔花影好奇心起,听得马公子等人的动静也是不像有甚风险,决意要前去探访个究竟,行钧见众人劝阻不住,也只得叹气跟上。
众人沿着地上散落的金币前行,不多时来到右廊一所去处,这后殿处却和前面景色不一致,周遭都是捣椒红泥墙,中间一个破损木门,那股奇异香气却是从里面传了出来,杜猛领头在前,擎了烛火,吱呀一声推开那木门,领着众人走了进去。
众人走了进去,却是大吃一惊,这道小木门里竟然别有洞天,俨然是又一个小寺庙,里面黄绿琉璃屋顶,供着数尊赤金佛,每座佛像都高一尺二寸,万亿紫金,精美绝伦,座下莲花却都是精美玉石雕刻而成,奢华之至,灿光夺目,令人神迷。
众人恍惚了一会儿,方才在光晕里发现了刚才进来的马公子几人,只见地面堆积着厚厚一层金银珠玉,玛瑙翡翠,珊瑚如意,各种珍奇异香,还有大小夜明珠,如同恒河之沙一般。那两个随从立在没过膝盖的珠宝之中,用双手把一把把珍异之物捧入布袋之中,边装边笑,表情如痴如狂;那马公子去站在玉石莲花宝座上,一左一右抱着两尊金佛,怀中还塞着一块龙涎香,放声狂笑,志得意满。
张生等人看得呆了,伫立在当地,一时不知如何是好,他与杜猛二人并非贪婪之人,见到这许多珠宝并未见财起意,反而想的是如何寻找原主,却心里想的是如何阻止这伙人贪婪侵略财宝。
张生正要开口,柳碧云却是轻轻拉了拉他袖口,示意他不要开口,面中隐隐有忧色,伸手略略指了指乔道人。张生心里顿悟,这马公子几人见财起意,如痴如狂,怕是理智全无,如果这时出言劝阻,怕是会令这些人动了杀心,指挥乔道人对自己不利,于是只得暗自忍耐,缄默不语。
行钧在后面突然道:“人不知理常有祸,事出反常必有妖,不明之财却往往有无妄之灾,还请各位多多警醒。”
“哪里来的无妄之灾,”马公子听了此言,扭过头来笑道:“这是福祸相生,原来一路被强人妖物追逐到此地,却不想这是妖怪的藏宝窟,真是苍天垂怜马某人,这样的妖事,真是多多益善,本公子根本来者不拒啊!”
行钧和尚连连摇头,马公子笑骂道:“你这贼秃懂个屁,官场上离了钱,根本寸步难行。就算是皇帝老儿也不能免俗,一样的爱财,北边那个胡人也不是靠着送礼上去的?这如此多的财宝,怕是只有在抄家公卿重臣时才能见到,我那老爹见了也怕是要眼直。哇哈哈哈,这下我家那老头子入阁有望了!”
杜猛张生觉得在这室内呆的久了,被这珠光宝气灼眼,隐隐心浮气躁,心中竟然似乎也有了贪婪心狠执念,恨不得抓起一把财宝放入怀中,然后纵声大笑,警醒之余,不由得暗暗心惊。
却听得马公子道:“这却只是外室,还有一道门,不知里面还有什么宝贝,乔道长,你何时能打开那门?”
众人方才记起乔玄朴还在这室中,不知他在如何行动,转头望时,但见他立在高处,脚踩两只宝箱,也不看脚下的金银,背对众人,凝神望向一面墙。
那面墙上一面窄口高门,正面两扇朱红棍予,门上使着胳膊大锁钛着,交叉上面贴着十数道封皮,封皮上又是重重叠叠使着朱印,颜色斑驳,竟似有些年头的样子。门前一面朱红漆金字牌额,上书四个金漆小字,写道:“升天极乐之殿”,门上还有一把大锁,锁用铜汁渔铸。
马公子见乔玄朴不应声,心中不耐,又高叫了两声,乔道人方才回过头来,一脸凝重:“这朱印封皮上都是符箓,是禁制之用,这铜汁灌锁也是不让人开启之意。我听了许久,里面阴阳混沌二气驳杂,吉凶难定,时而霭霭瑞气,时而阴风呼啸,十分古怪,不知里面是何等光景。”
古寺邪灵(27)
“哪里有这么多话!”马公子颇为不满,“这牌额上六个字我又不是不识的!说是极乐升天之所,想来尽是些销魂的宝贝,说不定还有些奇淫技巧,让我拿了去能献给当今皇上!这也是大功一件。”
“我劝公子还是小心些罢。”行钧和尚慢慢俯下身说道:“千万莫要只见香饵,不见鱼钩,这些金银珍宝,也就是涂在刀锋上的蜂蜜,诱人去添。”
旁边马公子的随从听了,也停下动作,说道:“公子,这里许多财宝,堪比数个王候公卿家产,足够让公子家富可敌国了;小的们随便拿上一袋,也够快活十辈子了。要是乔道长说那里面有古怪,咱家还是不要进去了罢?”
马公子怒道:“你们这个两个愚笨奴才,跟着我怎能如此胆小!我等历尽千难万险方才寻了这个宝窟,不穷究一番就要退去!这却是何等道理?外面这些这些财宝也就罢了,要是里面寻了长生不老之法,献给皇上,我怕是不久就能入阁登坛,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了!”
行钧和尚蹲在地上只是笑,说道:“这世上哪有什么长生不老之法,都是徐福拿来哄骗帝王家的胡话……”
马公子怒道:“你这贼秃,就知道说些丧气话,这也不做那也不做,滚回你庙里念咒去罢。”
行钧却是不答,趴在地上,伸手在那堆金银珠宝中摸索一番,他双手被拷,行动得极为吃力,马公子笑道:“怎么,你这和尚也动了贪心,要抢我的宝藏么?我倒要看你找些什么?”
行钧突然停住,身子跪在地上,对张生和杜猛说道:“二位施主搭把手,烦请将这里面的事物拖出来。”
张生两人在他示意之下,向金银堆里面探手伸去,摸索了好一会,在齐肘深的地方摸到一物,两人用力拔起,那些金银珠玉叮当脱落,如同从地里拔出萝卜一般,等周围众人看到二人手里的事物,不由地齐齐惊叫了一声。
原来二人手里抓着的竟是两颗干枯的人头,面皮焦黑,五官紧缩,毛发还黏在皮肤之上,那人头上獠牙显露,有如野豕,后面的脖颈却是出奇的长,如同蟒蛇,筋肉虬结,张生唬得弃了那怪,杜猛却是仔细端详了一番,说道:“不妨事,这怪已经死去很久了,诸位勿怕。”
行钧和尚道:“杜施主可再用力拖曳,这妖物身子甚大,怕是要费一番力气。”
杜猛心中惊异,手脚并用,暴雷似的喝了几声,三五下将那怪从金银堆中拖出,但见那物生了两个头,人首蛇颈,虎足猪牙,身长有两三丈,端的是个庞然大物。
众人望着这怪,一时间都呆了,行钧和尚道:“这怪在这里不知呆了多久,害了多少人性命!”
马公子也楞了半晌,方才道:“既然这怪已死,那还有什么好怕!这厢的金银还不是都归了我!真是天赐良机,千载难逢!”
行钧摇头道:“马公子有所不知,这怪是上古之兽,名曰梼杌,性情凶暴,指爪都有剧毒,呼吸间能散播瘴气瘟疫,幸亏是具干尸,如若是条活物,你我几人怕是顷刻间就命丧于此,绝无生还可能。”
马公子冷笑道:“你这和尚也说了,这东西是上古之物,死了也不知多少年了,神鬼之道,处隔幽冥,我还怕他作甚。正因有这种东西在此,这里才能聚集了许多宝贝。我爹常对我说,知足常乐、箪食瓢饮之类的也就是对外人说说,不足为信,要想成的人上人,就要贪狠强力,钻营不休;否则他也不可能由一介白衣,有了现在居于朝堂之上的地位。乔道长,给我打开那道门!”
说着马公子就快步走到那窄门之前,仔细端详了一番,伸手揭开层层封皮,又抓着那锁仔细看了一番,那锁背面还有几个篆文,仔细看时,却是“遇马而开”,他笑道:“你等阻挡我开门,却怎地数百年前已经写好我姓字在此?‘遇马而开’,分明是教我开门察看,却又有何妨!”
马公子侧退了几步,颔首示意乔玄朴,那乔道人抽剑一挥,青光闪动,势如蛟龙出水,那锁头应声而断,马公子上前将门推开,迈步走了进去。
还未等他看清里面是何等模样,但听得只见门内一声巨响,那响非同小可,恰似天摧地塌,岳撼山崩,如同钱塘江上来潮信,十万军中半夜雷一般。直将马公子唬得瘫倒在地。
那一声巨响过后,只见一道黑气,从门里翻滚而出,就似人形一般,双手扶住了门槛,头颅仰天而啸,要扭着身子夺门而出。行钧和尚大叫不好,旁边乔道人提起宝剑作势欲劈,那道黑气却直冲上半空,掀塌了半个殿角,散做数条金线,望四面八方射去,华光一闪,瞬间寂灭。
惊得马公子目睁口呆,不知所措,面色如上,瘫坐在地。众人良久无声,等了些许时候,看那门里并无动静,方才渐渐围了上去。只有那行钧和尚立在原地,兀自叹气,叫苦不迭。
那乔玄朴皱眉望了望行钧,欲言又止,杜猛看的他神情有异,心中疑惑,扭头问行钧道:“师傅为何一直叹气叫苦?刚才那阵怪声黑气虽是吓人,却也是虚张声势,并无妨碍罢?”
行钧摇头说道:“今番你我一众人等,怕是都逃脱不了了,性命都困于此地了。”
马公子骂道 :“蠢比丘,又开始说晦气话!”
行钧将胳臂一举,深吸一口气,众人见他前臂上黄色光芒一闪即灭,有如碎金灼灼一般,都是疑惑不解,那和尚道:“刚才那团黑气中的金线,全都射在在场诸位体内,钩住了三魂七魄,如同傀儡提线一般,你我无论遁得多远,都会被对方按图索骥,追赶上来。”
张生惊道:“你却说是何等人物追赶我们?对方是人是妖?”
行钧道:“小僧也一无所知,不过无论是人是妖,这都大大不妙,对方居心叵测,存了纠缠不休之意,怕是不会放我等离开了。”
马公子和张生等人也抬起自己臂膀查看,却是毫无痕迹,行钧看他们将信将疑,说道:“诸位尘俗中人,自然不查这等鬼魅之术,只有那转世的恶鬼,和托生的妖邪,想要锁定阳间之人做苦主时,才会用到这等手段。”
古寺邪灵(28)
马公子略略不安,望向乔玄朴,乔道人道:“公子可宽心,等到了京师,不管是何等邪魔外道,妖异手段,崇玄馆有高手无数,都有办法给公子化解。”
马公子勉强笑道:“还是要多谢道长费心了,至于其他人,那就自求多福了罢。”说着便从地上爬起,怀里兀自抱着金佛,转身朝一个随从喝到:“你这厮,竟敢躲在我身后,还不快进门看看,里面有什么古怪?”
那随从听了,叫苦不迭,哭丧着脸,他放下财宝布袋,手里握着腰刀,畏畏缩缩地侧身趴在门框处,探头向里望去。马公子在后面抬起一脚,将他踹了进去,那人“阿也”一声扑了进去,怕的却是几乎要哭了出来。
众人围了上来,却看里面是一个斜洞,开口渐次宽阔,足以并行七八辆马车,一直倾向地下,但见,黑洞洞地一片,昏昏默默,冥冥渺渺,数百年不见太阳光,千万载难瞻明月影,走在里面,不分南北,难辨东西,黑烟成堆扑人寒,冷气阴森侵体颤,正是那人迹罕到之处,妖精往来之乡,闪开双目有如盲,伸出两手不见掌。
众人一齐都到门口,那深洞里黑暗暗地不见一物,幽冥冥地寂静无声,那随从两股战战,腿却先自软了,不肯前行。马公子心中焦躁,正要发作,乔玄朴却说道:“前面墙上有盏铜灯,你可拿来点了照明。”
那人勉强走了几步路,在墙上摸索了一番,找到一个朱雀铜灯,朱雀昂首翘尾,嘴衔灯盘,足踏盘龙,作展翅欲飞状,里面盛有满满的鱼膏。他拿火石点了铜灯,周围登时明亮了许多,他心中胆气稍壮,回头望了望众人,高举着铜灯和腰刀,小心翼翼向前走去。
那人照着走了十几步,四边并无别物,只中央一个石碑,约高五六尺,下面石龟跌坐,大半陷在泥里。照那碑面上时,前面都是龙章凤篆,天书符篆,并不能识。
这人又向前走了数十步,突然停住脚步,咦了一声,远远地喊道:“公子,这里却有几处洞穴!”
马公子听了,跳进门来,抱着金佛喝到:“进去看看,里面有什么宝物,拿来与我!”
那人高举着铜灯,站在一处洞口惊叫了一声,然后喊道:“公子,这里好像立着一个女子?一动不动。”
张生等人听了皆是一惊,这诡异荒庙深处,哪里来的女子?且不知是人是妖?
那马公子却精神一振,喝到:“你看那女子颜色若何?”
那随从逡巡不前,喏喏说道:“小人怕她是妖,进前去一口吞了我……”
马公子怒道:“你若不上前去看,我却是要现在就打死你这厮!”
那随从叫苦上前走了几步,颤声道:“容貌、容貌甚美,但却不像有生气的样子,不知什么道理……”
马公子一听,色心一动,笑着转头对乔玄朴道:“还有劳道长陪我走上一趟,哈哈,去看个究竟,这里到底是什么去处。”
乔玄朴略一点头,手举灯笼,身负宝剑,大步向洞里走去,马公子和另一个随从紧紧跟在后面,不多时三人就来到那个洞口,马公子和随从又从墙上取了几盏朱雀铜灯,一起点亮,照的那洞穴里明晃晃的,几人定睛看时,不由地呆住了。
那洞口立着一个年轻女子,脸如莲萼,唇似樱桃。两弯眉画远山青,一对眼明秋水润,纤腰袅娜,绿罗裙掩映金莲,素体馨香,如同月宫仙子下凡一般。
无论几人如何问她,都是如同木头人一般不应,马公子存了轻薄之心,举手朝她手腕上一捏,触感微凉滑腻,犹如温香软玉,却不是人体肌肤之感,马公子大吃一惊,几人围上看时,这女子却是一具傀儡。
几人也不知这具傀儡是何材质所为,竟做的如此逼真,和世间绝色女子相比也不遑多让,马公子握着这傀儡的腰肢,笑嘻嘻地道:“人曾言:以花为貌,以鸟为声,以月为神,以柳为态,以玉为骨,以冰雪为肤,以秋水为姿,以诗词为心,我从来只当这是胡说,哪有寻常女子能如此这般,今日却在这洞中寻了这傀儡,倒也差近风雅,有些意思,哈哈哈。”说着他伸手入那傀儡衣裳中,上下其手,意兴盎然。
乔玄朴侧头避过不看,往洞内望去,那两个随从满脸堆笑,上下打量着这傀儡女子的身段,一人嘻嘻说道:“这傀儡女子,身段却是妖娆,让人心痒难耐,如果是个活人,那还不勾魂夺魄,叫无数男子骨髓枯干啊。”
另一随从道:“我幼时也看过胡人的傀儡幻戏,巧夺天工,却也只有悬丝傀儡,杖头傀儡,水傀儡,药发傀儡,肉傀儡几种。像这做工惟妙惟肖的,如同绝色女子一般的傀儡,技艺又在胡人工匠之上了,只可惜它不能活动,不然也是一件世间瑰宝。”
说话间,那马公子不知碰到了傀儡女子怀中的何处部位,众人只听的机括声一响,这傀儡中传出青铜棘齿轮转动和皮带细微摩擦之声,经久不绝。马公子听了一愣,放开双手,后退一步,但见那傀儡女子手足竟慢慢动了起来,众人看的瞠目结舌,面有惊惶之色,怕这傀儡暴起伤人,齐齐后退了数步,乔玄朴见事有异,也闪身过来,抽剑挡在马公子面前。
只见那具傀儡眼睛转动了几下,面向众人,侧身道了一个万福,举手理了理云鬓,袅袅娜娜地转身向后走去,后面洞穴中却有一些个家具床榻,犹如女子闺房一般,粉黄色帐幔,头顶是一袭袭的流苏,云罗绸被褥铺在床上,不时飘来一阵紫檀香。那傀儡女子女子举步来到一个壁橱前,慢慢打开橱门,众人往里看时,里面竟还有一具傀儡男子,面容身段做的也是逼真,但见怎生模样:凤眼浓眉如画,微须白面红颜。七尺身材壮健,俊俏风流无限。
马公子和众人跟上来看了,又惊又笑,说道:“难不成这傀儡女子还学人偷汉子?藏了一个后生傀儡在橱子里?”
古寺邪灵(29)
但见那女子傀儡伸手在那橱子中傀儡颈后一按,齿轮转动声,皮带摩擦沙沙声即刻响起,如同春蚕啃噬桑叶一般,那后生傀儡头颈四肢也渐次活动起来,它向前迈出一步,径直跨出那衣橱,站在女子傀儡身前。
这是,张生和柳小姐等人听了动静,按捺不住好奇心起,也拿着火把灯烛来到这洞中,等走到近前,看了这两具摇摇晃晃的活动傀儡,具是惊得一时无言。杜猛手握兵刃,拦在柳碧云和崔花影身前,低声道:“这寺庙和洞中古怪之处甚多,这两具玩偶如此逼真,但又举止妖异,还不知有什么厉害之处,身上是否藏有什么害人的机关?”
“数百年前有偃师之术,”张生低声道:“我也在祭祀庙会上看过提线木偶戏,还听说波斯人用傀儡术来暗杀行刺,但也从未听说过有人能造出今日这般逼真的人偶……”
正说话间,那两具傀儡人偶竟相互靠拢,依偎在一起,那女子傀儡行步盘跚,言辞宛惬,皓齿附牡丹之唇,珠耳映芙蓉之颊,含娇调笑,从袖子中伸出如同嫩藕一般的两只胳膊,轻轻揽住那后生傀儡的脖颈,细目长眉,啼妆笑脸,一副媚态之姿。
众人看的具是瞠目结舌,不明所以,心想这两具人偶并非血肉之躯,哪有饮食男女之欲,如何能做的这般动作?还未来得及发问,那后生傀儡将那女子傀儡拦腰抱起,竟一步步朝着洞中那床榻走了过去。两具傀儡人偶在灼灼明灯之下,衣裈尽脱,花钿皆弄,合拍以抱坐,那女子傀儡脸上颜如半笑,眉似含啼,娇柔婉娩,慢眼而横波入鬓,两具人偶布茵施枕,恣为媟狎于其侧,柔情曼态,极天下之妖惑。
马公子和那两个随从随着人偶走到床边,看的眼热心跳,目光一刻也不能移开,连连吞咽津液,丑态毕露。那柳小姐和崔花影早就羞的躲了出去,杜猛苦笑摇头,也跟了出去,张生暗暗啐了一口,低声骂道:“还是进士,实在有辱斯文,简直如同禽兽!”也扭头忿忿出了这山洞。
乔玄朴看了一阵,也想离去,但又担心马公子安危,想了片刻还是留在原地,但神情间颇为不耐,目光扫向洞外,那黑黝黝的隧洞之中,仿佛还有数个山洞一般,杜猛等人正举着灯火查探,犹豫是否要进入其中,行钧和尚在一旁连连摇头。
那马公子等人却是看的入迷,那两具傀儡如同知道他心思一般,花样百出,蚕缠绵、白虎腾、玄蝉附、鸾双舞等变化不绝,马京谨欣喜如狂,拍着肚皮高叫道:“今日方知有如此这般花样!可怜我虚度了许多是时日,等我回京之时,必要亲身来试!”
话音未落,只听的床榻之上一声巨响,碎屑飞溅,马公子几人唬得双手抱头蹲了下来,乔道人慌忙回身,抢到马公子身前。等到烟尘落定,众人抬头定睛看时,但见床上那具后生傀儡已经四分五裂,肚腹破开,露出机括零件,头颅和四肢都飞出好远,手足还兀自在伸缩,弥芒两目,摊垂五肢;两个随从都嗟咳不已,啧啧称奇,马公子定了定神,站起来叹道:“牡丹花下死,做鬼也风流,就连傀儡也不例外,这却是一番好戏也!”
那女子傀儡却是从床上缓缓起身,钗垂髻乱,梳低而半月临肩,它俯身将摊在地上衣裙重新穿戴,举手整理发丝,梳了一个随云髻,又从那后生傀儡残破的胸腹之中抽出一截白惨惨的骨刺,当做发簪插在头上。收拾停当后,走到众人面前,侧身深深道了三个万福,只听那女子傀儡身体中机括一声鸣响,这具人偶又复归不动,面上一切表情都消失不见,如同泥塑雕像一般僵立在地。
马公子又惊异,又欣喜,抱住那女子傀儡,再三把玩,叹道:“如此这般绝色逼真,偏偏又擅风情,只可惜是具傀儡,如若是个活人,该有何等销魂,叫我为她死了也心甘情愿啊,正是:多情月照花间露,解语花摇月下风!”
那两个随从谄笑道:“既然公子喜欢,那咱就将它扛了回去,带到京城,让公子好好把玩。”
马公子正搂着那傀儡,嘴里心肝宝贝地胡乱叫了起来,他胡乱挥了挥手,命令那两个随从:“你们去搜搜这洞里还有什么其他事物,有什么好东西,我等一并都带了回去。如若还有珍奇罕物,挑几件孝敬丞相也是好的。”
那两人得令,在洞穴里两边寻找起来,墙边边的书架上却是无数古籍,拿下来一看,却是名为《洞玄子》、《春宵秘戏图》、《风月镜鉴》和《上古玄女真经》一类的册子,平时闻所未闻,打开看时,里面文图并茂,绘声绘色,兼有行御进退之法,勾引得那两人燥热不已,抓耳挠腮。正在忸怩作态时,马公子抱着傀儡走了过来,一把劈手夺过两人手中之书,翻了几页,惊道:“这些却是世存孤本,万金难求,稀世之珍,我拿到京城能让多少权贵踏破门槛,登门求阅,哪里是你们这等粗俗下人能看的!”
马公子喜上眉梢,命令那一人将这些古籍尽数搬出山洞,再令余下一人继续寻找,又在墙角发现一口藤条箱子,里面有丹药一壶,倒出来看时,都是金丹,粒粒饱满,光华灼灼,馨香扑鼻,旁边还有一册子,上面篆文书写着“云笈七鉴金丹部”七个字,翻开看时,里面却是讲如何炼制长生不老丹药之术,其辞高深,言之凿凿,还有若干仙术密库,神奇莫测。马公子见了,更加笑的合不拢嘴,说道:“ 好道术,却也未曾见过这等仙书和金丹,他日等我回去验证一番,若有效果,再献与皇帝,我马氏一族定是要飞黄腾达了!”
马公子喝令两个随从,小心搬运木箱和书籍,自己却小心抱了女子傀儡,再捡起先前的金佛,欢欢喜喜向来路返回。
正当这三人要踏出洞穴之时,数十步之外,床榻之侧的地上,那后生傀儡头颅忽然转动了一下,那断掉的傀儡人头眼珠一转,直愣愣盯着马公子后背上的那傀儡女子,突然咧嘴一笑。马公子背上的女子傀儡也略略抬头,望向对方,回了一个媚笑,红唇里的尖牙一闪即没。
古寺邪灵(30)
马公子等人出了山洞,看得张生和柳小姐等人也都从其他洞中出来,手里拿着不同的事物,那行钧和尚却是在出言劝阻,连连摇头。马公子心情甚好,抱了傀儡,嘻嘻笑道:“你们这些人,却是寻了什么稀奇物件,也给我说来听听?”
还未等众人开口,行钧和尚抢先说道:“我劝诸位还是讲手中的物件都放回原位,我们速速离去,这里乃是混沌不明之地,阴气惨惨,吉凶莫测,放在这里的物件时日已久,就算不成精为怪,也都有了邪异之处,任何人拿了都是与自身不利。出家人不打诳语,我恳请各位千万三思,千万不要为了一时好奇,葬送了自身性命!”
马公子听了哈哈大笑,也懒得理那和尚,向杜猛问道:“莫听他的,那姓杜的汉子,我且问你,你从洞里找了什么宝贝?”
杜猛回身遥指了身后的一个洞穴,说道:“我刚才从那洞里探访了一番,里面尽是些刀枪剑戟,古意森森,锋利无比,我方才进入洞穴,就听的兵器都咯咯作响,怕是兵刃上大都有冤魂缠绕。我左挑右选,寻了一副翎砌就乌金甲,这副甲,披在身上,又轻又稳,刀剑箭矢急不能透,比唐猊铠更是强了数倍。”
说着他拿出一个黑皮匣子,外面白线刺著绿云头如意,中间有狮子滚绣球,开看看时,里面一副漆黑铠甲,穿着上身,端得是威风凛凛,气宇轩昂,若有虓虎之勇一般。
众人看了皆赞叹不已,杜猛对行钧和尚说道;“大敌当前,我也是想多些屏障依靠,有了这幅铠甲,刀剑不透,也能在将来和妖兽拼杀时占得便宜,杜某人却非是贪图财宝之人。”
行钧只是摇头不言,张生说道:“我方才探了另一个洞穴,里面确是些文房四宝年代久远,满是尘土,残痕已多,但色泽却粲然可观,气质醇雅幽芳。我本不想拿什么物事,但实在不忍心将这些东西丢在此地,长久不见天日,所以拿了两件东西出来。”
众人看时,但见张西洛左手里拿着一对儿羊脂玉碾成的镇纸狮子,极是做得好,细巧玲珑,连马公子见了也不住喝彩;张生右手里却是拿了一方古砚,额有“东方未明之砚”六字,背有铭曰:“残月荧荧,太白睒睒:鸡三号,更五点,此时拜疏清君侧;事成策汝功,不成同汝贬。”字体拙朴刚健,如同铭文内容一般倔强。
柳小姐拿来看了,却是叹道:“不知这是哪个朝代的忠臣之物?也不知他上疏成功了否?还希望此人有个好的结果。”
“呵呵呵,”马公子翻了个白眼,冷笑道:“若是此人成功了,他也早就名动天下,这砚台也不会埋在这里不见天日了。想来此人早就烂在天牢大狱了。”
众人皆是心里一阵凉意,一时无言。行钧和尚突然问道:“我还未曾问及柳小姐,你又是拿了何物出来?”
柳小姐脸上一红,却是低下头去,说道:“我只选了一册净土宗的《往生咒》,想来超度父母,愿他们在阴间一切所求都能如意获得,不被邪恶鬼神所迷惑。”
行钧和尚往柳小姐手上的册子一扫,叹道:“柳小姐,我也曾在净土宗修习过,这往生咒也诵过多遍,却不知这卷经书何时变得这般厚了?”
柳碧云脸上一窘,口讷而不能言,崔花影叹了口气,说道:“小姐,还是对行钧师傅说了罢,我也觉着这书中有古怪之处。”
张西洛吃了一惊,望着柳小姐,关切之意一表无疑,柳碧云望了望张生,咬牙将书递给行钧,说道:“我也知这里有悖谬之处,但还是想试上一试,父母养育之恩无以为报,我宁愿冒此风险。”
行钧和尚拿过那册书,翻到后面,读了几页,眉头深皱,一语不发。马公子看得不解,不耐问道:“书里却是有些什么?你这和尚哑巴了?”
张生关心则乱,急忙凑过去看那书中之字,不由得吃了一惊,那书前半卷如常,后半部分却是笔锋一转,说世人所知的《往生咒》乃是不全版本,真正效用还在后半卷,名曰《太阴练形咒》,书中说无论常人何种死因,用上此咒,能在葬数年后,期满复生,一如常人。
张生惊骇无比,扯着行钧问道:“这世上当真有如此之法?”
“起死人,肉白骨,”行钧缓缓道:“不管是佛家道家,都有人研习此术,此但有是说,常人却未睹斯事。古以水银敛者,尸不朽,则凿然有之。”
柳碧云急切问道:“如此说来,这书中却也并非无稽之谈了?”
行钧说道:“我数年前在黔中游历时,听说有久葬不腐者,变形如魑魅,那种怪物夜晚出游,逢人即攫,开颅啃噬。有人说这是旱魃转世,详情却不为人所知。”
柳碧云疑惑不定,说道:“但依了这书中所言,复生之人却能神志如常,却不会变成那般怪物。”
“人之魂善而魄恶,人之魂灵而魄愚。一灵不泯,魄附魂以行,一旦魂去,魂一散百魄滞,此刻便是邪物诞生之时。”行钧连连摇头,继续说道:“我在黔中还听说一事,一位南方士人赶夜路途中,遇到一名新亡故友,两人在月夜下攀谈,那亡人先而祈请,继而感激,继而凄恋,最后变形搏噬,令那士人血溅荒野,尸骨无存。”
众人听了悚然,那马公子原本还想将那经书讨来看看,听了此语也断了念头。柳碧云接过那经书,双手紧紧握住,却是不肯放下。行钧知道她豆蔻年华,不期双亲骤亡,孤苦无依,才动了让父母复生的念头,如同溺水之人紧紧抓着稻草一般,他心中叹了口气,也就不再言语。
马公子突然问道:“乔道长呢,你们谁见了乔道长?”正说话间,却见乔玄朴大步流星走了过来,手里握着一个乾坤袋,不等马京瑾开口询问,就将布袋打开,里面确是三清铃,天蓬尺,番天印诸般法器,还有一本《谴劾百鬼法》,马公子看了啧啧称赞,说道:“乔道长本来就法术高强,如今拿了这些宝贝,更是如虎添翼,我等何愁不能斩杀妖邪,平安离开此地!”
行钧看了一眼,欲言又止,乔玄朴凛然说道:“我知道你这和尚又要说,这些东西煞气太重,不期会招来妖邪,反噬其主。我不怕实话告诉你,我命主七杀,却从来没怕过这些!”
古寺邪灵(31)
众人拿了各自的手中事物,一起向外面走来,行钧和尚走在最后,忧心忡忡,崔花影见他这般模样,故意落后几步,与他并肩而行,低声说道:“师傅莫要忧心若此,等我回到房中,定要再次劝阻小姐,我也觉得那卷经书颇为古怪。”
行钧也低声说道:“不光是你家小姐如此,你不觉得这洞中事物,简直就像转为这些人所设的一般,诱人去取。”
崔花影说道:“荒山奇遇,古墓寻宝,茶肆说书人的话本里,不都是这般故事?只是事到临头,方觉得事有蹊跷,天底下会有这么便宜的事情?”
行钧问道:“小僧还不曾问,姑娘从洞中取了什么事物?”
崔花影摇头道:“我自幼一心服侍老爷小姐一家,除此之外别的念头却是不多,这次也不想拿什么东西。”话虽如此,她说话间一双眼却望向杜猛的背影,眼神中神色复杂。
行钧看得明白,微微一笑,心中却是在叹气,看着前面这一行男女的身影,也不知这些人将来有何吉凶际遇,他低声念道:“红尘滚滚,奈何不了一往情深,人欲横流,唯简单笃定不乱一心。”
说话间到了来时的门口,众人依次越门而出,折腾了半宿,已经快到寅时时分,众人神色疲惫,都是想回房中歇息,来到外边大殿看时,半空中上千张符箓悬在空中,笼罩着寺庙上空,焰光灼灼,周围寂然无声,并未有任何异状。
众人略略安心,都想拿着东西回房歇息,行钧和尚却叫住大家,说道:“小僧虽无法劝阻各位,但还请各位听我一言,从洞中拿回的东西,还是到了白天再把玩观看罢,深夜里阴气甚重,难免有什么古怪,切勿要将这些事物贴身而放,切记切记!”
马公子嗤笑一声,骂道:“这呆和尚!”扭头便走。柳小姐眉头微蹙,也施礼离去。崔花影和杜猛轻声说了几句话,走到行钧身旁,轻声问道:“行钧师傅,若是小姐不听我劝阻,诵念了那往生咒和太阴练形咒,那却如何是好?”
张生此刻也走到行钧身边,侧耳倾听,行钧说道:“太阴炼形乃仙家秘术,使死者炼形于地下,爪发潜长,尸体如生,久之成道之术,非同小可,需法术根基方可施为,柳小姐是尘俗中人,却是没有法力念动这般复杂的咒文,再说施展法术需要对着亡者遗体,柳小姐父母之躯还远在数十里之外的恒法寺,也不知道是否避过了刀兵火灾,妖兽啃噬,现在就算是念动咒文也无济于事。”
崔花影方才心安下来,和行钧张生又说了几句,互道安寝而别。
马公子到了房中,披了衣服,坐在床上,哼着小调正要摩挲那具傀儡,却见乔玄朴走了进来,说道:“方才那野和尚说的也有些道理,公子夜间莫要和这人偶离的太近,以防不测。”
马公子慌忙站起身,将那傀儡放在一旁,讪讪笑道:“乔道长,你也知我性子,一日都离不了女子,可自从到了那恒法寺中,哪里有什么机会开腥,好不容易遇到个傀儡娇娃,哪里能不好好摆弄一番?”
乔玄朴却是不做声,马公子见状,连忙道:“那好,我答应道长便是。”
乔玄朴方才颔首道:“我这里有个三清铃帝钟,是前代天师斋蘸所用。公子拿去挂在床头,万一妖邪侵袭,就振动法铃,手把帝钟,掷火万里,鬼神咸惊,妖物不能近身。”
马公子接过来看时,却是一个带柄铜铃,铃上刻有符咒、神像、经文,饰金银玉器,琳琅满目,知他是好心,道谢后将那乔道人送出房外。
那两名随从问道:“公子,那我们权且将这傀儡收起,明日再看?”
马公子看着乔道人走远了,方才道:“放屁咧!这和尚道士,言辞鬼祟的,好不容易得来的宝贝,我怎么把玩还要他们说了算?”说完就将那铜铃扔在床上,搂着傀儡胡乱亲了起来。
那两个随从看得眼热,在一边心猿意马起来,马公子余光瞥见,怒道:“你们两个,在一旁偷窥我作甚?那洞穴中的古籍甚多,你们可是都搬运回来了?没有的话再去给我搬,一册也不能少,还有那些金佛,我都要带回京师,少了一尊,我定要扒了你们的皮。”
那两个随从慌忙点头,飞奔出去,心中叫苦不迭,两人进偏殿,入窄门,寻了那洞穴,搬运事物,来回往返数次,累的苦不堪言。
却说那数十丈深处的地下,方丈印光和伏波将军魏王朝正在凝视窥视众人的行迹举止,魏王朝侧身朝方丈道:“恭喜大师,这射猛虎的窝弓已经离弦,钓鳌鱼的香饵已然入肚,现在我们胜券在握,静候佳音便是了。”
印光笑了一声,说道:“也算是顺畅,如果没有那和尚在场的话,便是更好了。”
魏王朝顿了顿,说道:“刚才听得他们攀谈,那和尚能降龙伏虎,有除妖之能,我等却是小觑了这人,难怪方才大师要用枭鸟除掉他。”
“那夜枭却不是我唤出的,”印光说道:“那是独眼叟所为,我原本还怪他打草惊蛇,想责备于他,现在思量,他却是有自己的道理,只恨那七杀星从中作梗,未能遂愿。”
魏王朝皱眉道:“我听这和尚一路劝阻众人,简直如同看穿了我等手段一般,如若众人听他指挥,你我可定要头疼不已。”
印光和魏王朝两人一起转向一面螺钿镜,里面映出行钧的影像,只见他也不进入厢房,依旧结跏跌坐在院子中间,进入禅思,修悟证道。印光捻须冷笑道:“我知道这位行钧师傅的心思,他想等待天亮再做计较,却不知此刻进了此地,就是万古长夜,哪有这般容易再见天日的道理。”
镜子中的行钧像是听到这话一般,抬头望天,眼神中隐隐有焦虑之意,但见那天空中乌云渐浓,天阴月黑,不辨东西,冷风飒飒而起,尖啸不已,风声中隐隐有了鬼哭神嚎之意。
古寺邪灵(32)
马公子的两个随从忙着搬运那些珍宝之时,却并不知晓,在那黑沉沉的洞穴深处,一口腐朽棺木内吱呀作响,烟焰自棺中涌出,顷刻并焚,火焰灭后,一株树苗从那堆灰烬中扭曲生长,枝叶寸寸伸展,树叶颜色阴沉如墨,不多时已经长到数丈高度,一颗殷红果实藏在那密密叶子中间,其大如斗,形状妖异,莹莹发亮。那树木还在缓缓伸展,树叶无风自动,殷红果实中散发阵阵腥气。
那两人将书籍和金佛尽数搬了上去,又返回偏殿外室,狠命装了几袋珠宝,扛回厢房,汗出如浆,倚在财宝布袋上气喘如牛,歇了半晌,听得里屋马公子并无动静,偷眼看时,马公子抱了那傀儡仰躺在床上,鼾声渐起,想来是寒食散药性已过,又困又乏睡了过去。
那两人都是一般想法,肚里埋怨道:“我等被喝来喝去,往返奔波,辛苦劳累,这胖公子却在房里颠鸾倒凤,好不快活。我们扛回来的财宝,却也不知能否赏赐了多少,做个下人恁般辛苦!”两人相互对望一眼,从宝物中取了若干小巧的玉石、猫眼和夜明珠,贴身放在内衣处、也藏了些在腰带和靴子里,又捡了几袋金银细软,埋藏在屋里偏僻角落;待查看那些古籍和金丹时,金丹壶上写着一行字:“龙虎交时金液成”,两人不知不觉间又动了念头,相互商量道:“这壶金丹恐怕也是稀罕之物,那云笈七笺上说久而食之,能延年益寿,返老还童,我俩何不趁着主人不察,吃上他两颗试试?”
两人悄悄从壶中倒出两粒金丹,一人一颗含在口中,但觉的异香扑鼻,口舌生津,骨碌一下吞咽下去,一时三刻之后,便觉得真似脱胎换骨,神爽体健,方才的疲倦登时全无踪影,两人又惊又喜,低声说道:“果然是好宝贝!”忍不住又吃了一颗在口中,自觉神清目朗如仙客,体健身轻似寿翁,赞叹不已。两人再偷拿了几颗,贴身藏好,方才恋恋不舍将那药壶放归原处。
折腾一番后,两人在外屋躺下,欢喜不已,相互谈论如今得了这许多财宝,将来出去如何挥霍一番,再买上他良田百亩,建大屋娶娇娘,做个阔气财主,再也不要居人之下受那鸟气。
两人谈了许久,却是困意全无,精神健旺,辗转反侧不能入眠,一人道:“只恨没有个女子在此!不然我也可以泄火。”另一人笑道:“不是有个尤物在厢房里间,虽不是活物,但比寻常女子还要媚上百倍!”
另一人笑骂道:“那是马公子的心头之物,你也敢碰!活得不耐烦了?”
那人却冷笑道:“方才那财宝金丹我等也是分了,玩玩那人偶傀儡却又是如何?等那乔道人杀灭了那妖兽,你我离了此地,找个机会,拿着几袋宝贝,偷了那壶金丹,悄悄弃那姓马的而去,天高海阔凭鱼跃,咱隐姓埋名自去过那逍遥富贵日子,岂不比被他打骂、做那下人强上百倍?”
先前那人一拍大腿,坐起低声说道:“还是哥哥你有见识,今番得了这般异宝,只要能逃得性命,谁还服侍他什么马公子驴公子,咱家也要锦衣玉食,做个公子让人伺候!”
另一人也起身说道:“这才像番汉子说的话,你我现在也是富贵之人了,无需再畏首畏尾,耐得几天离开此地,便是另一番天地人生,这马京瑾休想再让我低三下四!”
先前那人轻声笑道:“我服侍马京瑾许久,知道他睡得深沉,打雷也惊不醒他。你我只要小心,取出那傀儡,亵玩一番再放回去,他想知道也难。”
两人合计已定,蹑足走下床来,先轻轻推开一条窗棂缝隙,偷眼往外瞧去,暗夜无星,天空如墨,唯有风声呼啸,千张烈火符箓随风摆动,那乔道人和其他人房屋灯火已熄,房中并无动静,只有那和尚远远坐在院中盘膝冥想,一动不动。
两人相视一笑,关合窗棂,推开内室的门,踮脚走进里屋,马公子四仰八叉躺着床上,鼾声如雷,右臂还环抱着那傀儡,脸上兀自带着笑容。两人小心将他胳膊抬起,抽出那具人偶,再缓缓放下他臂膀。两人搬了那傀儡,笑嘻嘻对着马公子道:“平日都是公子你偷香窃玉,欺男霸女,现在也轮到小的们占您一回儿便宜了,俺们也算是替天行道了,公子你勿怪啊!”
两人抬了那女子傀儡,轻手轻脚,转身就要出了里屋,却听后面马公子在身后怒吼道:“你这奴才好大胆子!”
两人如遭雷击,心胆俱裂,登时僵在原地,其中一人不能呼吸,双腿一软,几乎就要跪倒在地,另一人定了定神,将牙一咬,左手将那具傀儡往伴当怀里一推,右手伸到怀中,就要摸索一把解腕尖刀出来。
还未等这人转过身来,只听那马公子继续骂道:“你这愚笨奴才,我去赌去嫖,你却不知给我遮掩,害的我被祖父责打,看我不把你剥皮抽筋!”
那两个随从心中疑惑,一起转过头了,却见马公子依然双目紧闭,嘴里喃喃骂个不停,双拳攥紧,在半空中挥舞。两人看了一阵,心里释然,顿时安下心来,原来马京瑾的祖父是个严厉之人,自小就督促马公子读书上进,不想小子在舞勺之年就吃喝嫖赌样样熟稔,读书却是一窍不通,直气的那老人一佛出世二佛升天,常常责打于他。
马公子闭目骂了一阵,渐渐安定下来,翻了个身,鼾声再起。两个随从擦了擦汗,相视一笑,那一人把解腕尖刀重新藏好,抱着那具傀儡出来屋来。
两人将女子傀儡放在床上,反身重新关好内室的房门,嬉皮笑脸,摸着黑把玩起那具人偶来。两人也不敢点灯,但在天光昏暗下,也能看出这傀儡艳若春桃,素如秋菊,眉梢眼角藏秀气,声音笑貌露温柔,肌理细腻骨肉匀,抚摸起来不似人体肌肤但却手感更佳,只叫那两人心旌飘摇,欲火焚身,不能自已,也顾不上什么其他,连亲带抱,上下其手。
一人边亲边道:“如此一个勾魂娇娃,难怪马京瑾他获之欣喜若狂!”
另一人哼道:“刚才听他梦呓时,我还道他发觉我们意图,险些抽出刀来对付他,就是为了能一亲芳泽!”
先前那人叹道:“要是马京瑾带了这佳人玩物回京,深宅大院,重门深锁,你我哪里还有这等机会!”
“巨鱼吞细鱼,鸷鸟搏群鸟,”另一人森然道,“官吏率贪虐,绅士率暴横。你我若只做那懦弱老实之人,哪里有翻身之日?立世就需强横凶狠,当机立断,方能抱得美人归。”
另一人在那具女子傀儡胸腹间摸索良久,要寻那激发开关,却久久不得要领,心里焦躁时,觉得手指一阵刺痛,负疼惊呼一声,抽手看时,朦胧间却见指尖一个黄豆大小的血珠。那人含指入口,不断吸吮,连呼晦气。
正当此时,那具女子傀儡缓缓坐起,伸手理了理青丝,脉脉眼中波,晕晕如娇靥,朱唇微启,含辞未吐,气若幽兰,款款说道:“两位相公深夜唤醒奴家,不知意欲何为啊?”
那女子傀儡玉音婉转流,柔情绰态,媚于语言,看得那两个随从如痴如醉,呆立当场,不知如何是好。
古寺邪灵(33)
马公子这一觉睡的甚不安稳,隐隐约约听得外面有什么东西在尖叫,其声甚厉,接着迷迷糊糊听得外面床上吱吱格格声响,如振衣,如摩腹,移时始罢,鼻中嗅得粘湿腥气,自觉十分不爽利,打了几个喷嚏,半梦半醒,不想睁眼时,伸手在床上胡乱摸了一把,只觉得触手处温润光滑,如同佳人在侧一般。马公子精神大振,一个骨碌坐了起来,点上油灯,掀开被子看时,但见那女子傀儡慵懒卧在一旁,红袂拭目,残妆妖媚,对着马公子婉转一笑,姿态秀曼,轻声说道:“公子醒了,不知安歇得可好?”
马公子又惊又喜,说道:“我的心肝儿,你怎地会说话了?”
那女子傀儡酥胸微露,云鬟半散,并不答话,只是用手掩了口笑,灯光下秋波流动,光艳明媚。
马公子看得心痒难耐,十分情思,恨不得立时就做一处,伸手就把那傀儡右手捉了过来,捧在嘴边胡乱亲了起来。
那女子傀儡便笑将起来,说道:“公子,休要罗唣,你真个要勾搭我?”
马公子翻身跪在床上,说道:“心肝宝贝儿,我刚才药性消退,身子又疲乏,搂着你直接睡过去了,也没来的及快活,还愿你成全我则个!”
那女子傀儡便把马公子搂将起来,笑道:“公子有意,妾身如何敢不从,月夜不寐,愿修燕好。只是还望公子不要相负于奴家。”
马公子挣扎起来,一把抱住那傀儡,一时间骨软筋麻,好便似雪狮子向火,不觉的都化去也,嘴里胡乱叫到:“心肝儿,你今日且从了我,我性命都交于你!明日我就带你回京,金银财宝绫罗绸缎,你想要多少就有多少!”
这马公子抱着女子傀儡,将朱唇紧贴,把粉面斜偎,誓海盟山,抟弄得千般旖,羞云怯雨,揉搓的万种妖娆,杨柳腰脉脉春浓,樱桃口呀呀气喘,星眼朦胧,细细汗流香玉颗;酥胸荡漾,涓涓露滴牡丹心。正在那你侬我侬忒煞情多的时候,马公子小腿突然碰到一物,只觉得那东西震动不已,冰冷刺骨,他正在情多处,热如火,哪有功夫管这许多,骂了一句,伸腿将那东西一踢,就要继续鏖战,那知道那物却是甚为沉重,踢不动,硌得他小腿生疼,马公子心头火气,骂道:“什么东西败坏我兴致!”扭头看时,却是楞了一下。
灯火昏暗下,乔玄朴给他的那尊三清铃帝钟正斜放在床上,钟铃表面上的符咒和经文一明一暗,节律急促,铜钟外面镂刻的佛像也变了模样,由原来的慈悲平和变成金刚怒目,最古怪的是那帝钟的铜舌疾速晃动,碰撞钟体,但却是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。
马公子嘟囔了一句:“恁地古怪,这却是什么道理?”
那女子傀儡将两截粉嫩胳膊搂住马公子脖颈,做了个交颈鸳鸯戏水,柔声道:“春宵一刻,千金难求,公子却不要分神,怠慢了奴家,我可要生气了。”
马公子扭过头来,满脸堆笑,说道:“我在京师,也是有风流银枪将的名头,以勇猛耐久著称,如何能怠慢了你?”
那女子傀儡用芊芊玉指在马公子胸前画了一个圈,笑道:“公子雄壮,但也要惜香怜玉,否则妾身生受不起呵。”
马公子被它撩拨得口干舌燥,纵声长笑,豪情大发,正想再次提枪上马时,突然看得那女子傀儡头上插了三根发簪,一根白色,两根红色,猛然记起原来在那洞中,两具傀儡交合过后,那后生傀儡躯干四分五裂,这女子傀儡从他胸腹中取了一截断骨插在发髻上,自己将这女子傀儡抱出山洞时,它头上也只有一根发簪,现在如何却变成了三根?
马公子心中疑虑,借着灯光仔细端详,那两根红色发簪外形粗陋,毫无雕工可言,红漆涂的也不均匀,上端都露出了白森森的颜色,他仔细看时,却嗅到一股铁锈般的腥气,伸手摸时,却是一手猩红。
马公子心中疑虑渐浓,扭着身子朝外间看时,却见内室的门户大开,借着昏暗灯光,却看见那木门上多了一个红手印,淋漓鲜血,顺着那手印往下淌了半扇门。马公子唬得三魂昏昏、七魄飘飘,忍不住叫道:“宋五!黑七!你们两个在哪里?”
床上那具女子傀儡搂定了马公子脖颈,恰恰莺声,不离耳畔,媚眼迷离,说道:“公子,在这紧要关头,你竟然呼唤那两个粗笨下人,难道是妾身伺候得你不好吗,还是说公子你有断袖之癖?”
马公子不顾上回答,身子抬起,向外间定睛瞧去,却见那外屋地下一片黑红液体,几乎要溢出门槛,腥气弥漫,还有什么残骸皮肉浮在上面,景象骇人。
马公子看的分明,唬得分开八片顶阳骨,倾下半桶冰雪水,连连抖了几个寒战,结巴说不成语句,行钧和尚和乔玄朴的叮嘱闪电般在耳边回响,悔之晚矣,想高声呼救,喉咙里却像被塞了东西,发不出一点响声。
马公子腿软手酸,口不能言,身子筛糠般抖了起来,那具女子傀儡见他这般疲软,掩嘴笑道:“莫非天下的男人都是如此无用,口上夸的自己如何雄壮,到了要紧关头,原来如此不济事?”
马公子记得乔道人赠他三清铃时所说之话,拼了全身力气,抢了那钟铃在手,双手握住铃柄,对准床榻上那具女子傀儡,牙齿和双手一同颤抖个不停。
那傀儡女子坐了起来,用手掩了胸口,双眉微蹙,小嘴撅起,嗔怒道:“公子不来伺候奴家,却拿着一口大铃铛来做什么?”
马公子并不回答,抖了一会儿,方才能开口道:“你究竟是什么东西,意欲何为?我那两个随从哪里去了,是不是被你害了性命?”
那女子傀儡春意无边,温香暖玉地贴了上来,要贴胸交股和鸾凤,嘴里说道:“奴家只想与公子做个伴儿,求个百岁和谐,公子休要如此冰冷,不假颜色,伤了妾身的心。”
马公子慌忙一把推开那傀儡,喝到:“你这妖邪,休想害我性命,随我来的乔道人法术高强,你胆敢妄动,他定要让你挫骨扬灰!”
那女子傀儡笑道:“公子说的可是那道人乔玄朴?怕是如今,他也如同泥菩萨过河一般,自身难保,哪里还顾得上你我这等男女之事呢。公子快些上来,与我快活一番,切莫辜负了这大好春光。”
马公子听得惊恐交加,手握铃铛,狠命摇晃起来,那铜铃上符咒光亮大作,但偏偏就是一声不响。
那傀儡女子轻笑一声,说道:“公子拿着这玩具铃铛,当奴家是小孩儿戏耍吗?”说着伸出纤纤玉指,双手捏住那三清铃帝钟,轻轻一揉,铜铃表面发光的经文符咒顿时熄灭,那铜铃就如同打湿的宣纸一般缩成一团。
马公子看着手中的一团破铜废铁,惊得浑身冷汗,生死关头,他奋起余勇,将那破铃铛往女子傀儡脸上一掷,跳下床来,叉开两条腿,向着外面飞奔而去。
古寺邪灵(34)
马公子跳出内室,淌着那血水,蹦了几步,推开外间木门,抢了出去,拔腿狂奔,一边喊叫着乔道人的名字,但见那外边黑雾遮天暗,愁云照地昏,四方如泼墨,一派靛妆浑,急切之间也不辨东西,恍惚之中看着前面有间房屋,里面燃着一盏孤灯,马公子慌不择路,径直闯了进去,反身将门栓上,气喘如牛,心中稍安,正要四下寻找什么东西来防身时,却看着里面床上坐着一个标致女子,正在那里桃腮垂泪,定眼看时,正是那女子傀儡。马公子这下唬的浑身乱颤,自己明明是往前奔去,如何又回到原地?
那女子傀儡泣道:“公子弃奴家不顾,仓皇而去,是嫌我生的貌丑吗?天凉风寒,公子千金贵体,裸身夜奔,万一有恙,让我如何是好?”
马公子看着脚下的血水残躯,抱头惨叫了一声,打开门又要逃窜,哪知道后面闪出一人,双臂一拢,从背后牢牢将他箍住,马公子嚎叫挣扎,哪里挣脱的开,惊骇之下看时,那胳膊衣服却是自己随从黑七的,急忙大喊道:“黑七,你这腌臜混沌,吃猪油蒙了心了,快些放开我!”
背后的黑七却是一声不吭,将马公子抱在空中,一步步向里屋走来,那女子傀儡站立在床边,笑盈盈地等着马公子来到近前。
马公子早已吓得面如土色,抖做一团,拼命挣扎,奈何背后那随从的力气比往日大了许多,竟是挣脱不开。他发力扭过身子看时,惊的魂飞天外,原来那叫黑七的随从头颅已经齐颈不见,方才洞穴中那后生傀儡的头不知被什么人插在了这肉身之上,那具人偶头颅上的眼球一转,和马公子相互对视,咧嘴笑道:“马公子,小的来服侍你了。”嗓音尖利刺耳,语意森寒,根本不是那随从平日说话声音。
马公子吓得心胆俱碎,慌得口不能言,那女子傀儡含笑向前走了两步,抬手捧住马公子面庞,柔声说道:“公子刚才还心肝儿宝贝的称呼奴家,说愿意把性命都给了我,哪知道转瞬间就翻脸不认人,拔脚就走,还说要那什么道人将我挫骨扬灰,天底下的男子到底都是如此薄情善变,却是无一例外,真叫奴家心寒不已啊。”
马公子呜呜两声,急的留下泪来,说道:“你我幽冥殊途,你却是要害我性命,我怎能不逃?大仙在上,你我平日并无宿怨,还请高抬贵手,放我一命,我回京后定然为你做个普天大醮、修建祠堂!有什么香火都拿来先祭你口!”
那女子傀儡笑意更浓,说道:“公子,你此言差矣,奴家却不是什么大仙,也食不得什么香火供奉,我只是世间殒命女子的怨灵而已,她们大都被你这等负心男子抛弃,痴爱怨愤,玉殒香销。”
马公子听得瞠目结舌,那女子傀儡又道:“倘若我是个有血有肉的寻常女子,被你占了身子,带回京城,一年半载后公子喜新厌旧,我也只能流落街头,飘零于世,孤苦无依,最后贫病而死,我说的没错吧?”
马公子头上汗涌,并不能答,那傀儡又笑了一声,说道:“此等事情,想来公子之前做了不少了?”
马公子叹了一声,惶然无计,低声说道:“这难道便是报应?”
那女子傀儡却摇了摇头,粲然而笑,说道:“妾身身上早沉积了数百年怨气,永世沉沦,难见天日,却不是来和公子谈什么因果报应的,今朝机缘巧合,被公子放了出来,自然要快意恣肆,酣畅淋漓耍上一耍,寻常男子只是妾身的饵食,我和公子亲近,是因我腹中实在饥饿……还愿公子成全妾身罢。”
那女子傀儡说道最后,声音越来越轻,笑意越来越浓,将粉面贴到马公子脸前,踮起脚尖,吻了上去。马公子一脸惊恐,高喊救命,脖子乱扭,那女子傀儡伸手将他脖子揽住,如同钢箍一般钳住了对方,它眸中含笑,凤眼半弯藏琥珀,素口殷红,朱唇一颗点樱桃,牢牢含住了马公子之口。
两人口舌方才一交结上,马公子即刻意识昏昏,只听得脑海中如同铙钹巨响了一声,周围卷起一阵狂风,口中的气息、身上的血液骨髓一股脑地被对方那朱唇吸了过去。那女子傀儡发丝被狂风卷的四处翻飞,俏脸上瞬时闪现喜怒哀乐各种情态,抱住马公子的那具后生傀儡慌忙放开怀中之人,急急向后退了数步。那女子傀儡双臂爆长,如同粗大藤蔓,缠绕了马公子身躯数圈,马公子原来是数百斤沉的汉子,身躯庞大,现在却如同被扎破的皮囊一般飞速瘪了下去,变得相较那女子傀儡更为消瘦孱弱。不过几息时间,马公子就如同一具干瘪僵尸,那女子傀儡则更像一具真实躯体,活人的精魄好似通过一个漏斗,进入了那原本人偶之体。这女子傀儡的呼吸变的更加急促,胸部起伏,颜色更艳丽上几分,鬒发乌黑浓密,肤如凝脂,如同月下聚雪,双眸剪秋水,光采溢目,照映左右。
那女子傀儡放开马公子,心满意足地呼出一口气,马公子瞪着爆凸的双目,不甘嘶吼。那傀儡看着怀中之人,莞尔一笑,俯首一口咬碎了他的喉咙。鲜血缓缓流出,马公子发了一声喊,随后悄无声息,慢慢滑落在地,如同弃履敝衣一般,掉落在女子傀儡足下。
那后生傀儡摇摆走上前,弯腰说道:“恭喜主人重见天日。”
女子傀儡语笑嫣然,说道:“是呀,封印了许久,不知等了多少年月方才出来,确是可喜,我还是要留个念想。”
那具后生傀儡喏了一声,走上前来,指爪爆长,伸手插进了马公子那具身体,从里面取出一截肋骨,一截腿骨,蹲在一旁用爪牙研磨起来。
女子傀儡悠然信步,边整理衣衫,边走到厢房门前,随意向那门外的重重黑雾望去,突然“咦”了一声,笑道:“好个精壮和尚,倒是不同寻常……”
古寺邪灵(35)
那后生傀儡来到那女子傀儡身侧,躬身递上两物,一柄金梅花宝顶簪,一柄五孔叉手笛,却都是用人骨磨制。那女子傀儡将新簪子插在头上,却将先前三只簪子取下丢掉,再将那人骨笛拿在手上,滴溜溜转个不停,一边把玩,一边望着面前的黑雾,口中啧啧赞叹个不停。
那后生傀儡也向前望了一阵,说道:“主人可是在看那个带枷和尚?”
那女子傀儡颔首道:“世间行走的寻常男子,性格若何,命格贵贱与否,我便是一眼就能将他看透,玩弄于股掌之上,但这个和尚,守气不动,淡漠太虚,叫人无法琢磨,犹如静止之渊,但发动时怕是声势惊人,能驰骋天下之至坚。此人不是凡品,想来十分危险。”
那后生傀儡道:“这和尚感觉便是敏锐,方才主人要吞噬那两个随从时,他便奔袭到近前,但也是无法突破业障,只能坐等主人蜕变成功,想来也是无甚大能,主人为何如此高看于他?”
女子傀儡摇头笑道:“我被镇压之前,在世间行走数百年,也格杀了数个想诛灭我的高僧,哪里会看走眼?这个和尚确有独特之处,我都想会一会他了。”
那后生傀儡脸上露出为难之色,说道:“主人取了这贪狼星性命,还是早些回去复命为好,毕竟我等还不是自由之身,尚且受制于人,倘若地下那些人心生不悦,主人难免为阵火所炽,方才修复的法术形体皆复受损,还请主人三思啊。”
那傀儡女子脸上一寒,怒气涌现,咬牙低语道:“我也是天地精魄结成,历经数次万劫无移修成的有灵奇物,位列三界之外,奈何受这些下贱人类役使?待我恢复自由身,定要把这些人食肉寝皮,挫骨扬灰。”
那后生傀儡脸上出现惶恐之色,向前走了几步,压低声音,悄声细语道:“主人切莫高声,下面那些人法阵庞大,其术精妙,兴许也能听到我等之言语。”
那女子傀儡哼了一声,不复再言,将那骨笛摩挲了一阵,放在唇边,吹奏起来,神态萧然,指法尤高,笛音清雅,如同一斛明珠用绳索穿过,然后叮当撒落在金盘上一般,清新不比落梅曲,飘瑶乍象霓裳翻。随着这缠声连环,门外云散雾收,周围流水和草木都寂然,仿佛有鬼神来到侧耳倾听一样。
那后生傀儡看着眼前的黑雾越来越淡,数丈之外那和尚的身形越发清晰,不由得面上隐隐生出忧色,他后退两步,从方才尸骸中寻了两柄腰刀,插束在身后的腰带上,复来到吹笛的女子傀儡身后,垂手站定。
***
却说那行钧和尚,原来正在院中禅定,半个时辰后睁眼看时,阴云惨淡,星月无光,时辰好似并无变化,周围时光如同凝滞,行钧暗暗心惊,自忖如同进入什么法阵一般。
但见寺庙中正殿偏殿上,琉璃灯半明半灭;侧耳听时,远方密林深处传来三五声野兽嚎叫。行钧叹了一口气,坐在青石地面上自言自语,口里说道:“本想待了天明,阳气上升时再做计较,寻个脱身之法,谁料到此处这般古怪。也不知那房中众人有何等因果业缘,为何被诱到此地?”
话犹未了,只见院子角落里卷起一阵冷气来,盘旋昏暗,殿前殿后灯都遮黑了,院中落叶乱飞。那阵冷气逼得行钧毛发皆竖,定睛看时,只见一个人从地底下钻将出来,叫声“和尚!你在这里如此碍事,却把性命拿来与我!”
那人飞也似的窜到近前,浑身漆黑,面目模糊不清,无眼无鼻无耳,唯有一张血盆巨口,一跃而起,奔着行钧头颅咬去。那和尚双手铐枷,行动不便,只将身子一转,用后背对了那人,眼看那利齿钢牙就要咬在他头上,和尚背后黄光一现,那袭来的黑影如同水滴滴入火堆,化为一道青烟而逝。
行钧却无喜色,皱眉自语道:“这些祟物,已经按捺不住了,我也要警示众人才好。”
正在思量间,互见旁边厢房一屋中妖气弥漫而出,整个房间如笼罩在烟火之中,行钧暗道不妙,飞身跑上前去,但见那厢房门窗突然大开,涌出一股黑雾,将房屋罩定,触之如同铁石一般,坚不能入。行钧叹道:“这却是何人触动了魔障!为何不听我规劝之言!”当下盘膝坐定,高声诵动真言:“宛那云于匿利摩”,这却是缚强祟,断除鬼衅,断灭妖魔之咒语,每念上一句,都牵动背上琵琶骨处刀口,鲜血崩裂而出,痛的这和尚冷汗涔涔,几乎湿透衣衫。那和尚面前的黑雾登时淡了几分,隐隐露出屋角形状,但随即合拢,屋宇复归不见。
行钧叹道:“若是我法力尚在,这等魔障怎能拦我?”
行钧强自忍耐,打起精神念动咒语,但那黑雾重重紧锁,大地遮漫,风声呼号,隐隐传出什么人惨叫之声,行钧心中焦虑,但又无计可施,正在思量去找那乔道人合计时,猛然发现其他厢房也被一层层雾气拢住了。
行钧心中懊恨,烦躁不已,双足踢动,面前黑雾却是纹丝不动,正在咬牙间,面前黑雾逐渐变淡,笛声婉妙绝伦,隐隐从那雾中传了出来。
那和尚哼了一声,后退几步,稳稳站定,凝神戒备。
笛声越发响亮,玲珑清脆,那黑雾尽数散去,行钧面前出现了一座烟霞石屋,周围冷冷泉水,绿如翡翠,浓似琼浆,天上烟云漠漠,屋后种竹栽花,石屋前面的桌凳旁做了一个标致女子,妖娆娇似天台女,身后垂手里了一个白面小厮,正望着行钧,那女子放下笛子,掩口而笑。
行钧冷了面孔,踏步上前,那女子起身道了个万福,笑吟吟说道:“高僧到此,妾身有失远迎,略备薄酒、蒸饼、果蔬,请你来赏景谈诗,消遣情怀故耳。”
那女子将手一挥,后面小厮捧两盘斋点果品,并将数盏香汤、素酒奉上,摆在石桌之上。
行钧只是站定,冷笑道:“何必费这许多功夫?有话不妨直说。”
那女子缓步上前,温柔款款,靠到行钧身侧,低声悄语呼道:“佳客莫者,如此良宵美景,如不吟风弄月赏玩一番,做又做些何事?人生苦短,还需及时行乐,我与你做个道伴儿,真个是百岁和谐,妾身尽有仰高之情,师傅岂可无俯就之意?如不见怜,是不知趣了也。”
古寺邪灵(36)
行钧道:“眠花藉柳,实惬人心,惜是幻化,所谓色相,皆如泡影,倚翠偎红,不皆恍如春梦乎?”说完他咬破舌尖,一口血雾喷出,大喝一声:“破!”但见狂风一阵,这烟霞事物,石桌香汤全动消失不见,恍惚杳冥,月色朦胧下,只见一间破旧厢房,黑雾缠绕,门户大开,里面血污残骸一地,一男一女两具傀儡立在门前。
那女子傀儡叹了一声,玩弄着手中骨笛,说道:“师傅真是不解风情,枉费了我好一番变幻的功夫。”
行钧却不理它,朝着屋内望去,依稀辨别出马公子和两个随从的尸身,脸上一片悲悯之色,低头口诵一阵佛号,然后叹道:“镜中花影,于镜何碍,锐性明净,花影难伤。空中下望,众生尽皆染疾,病为邪淫,尸骨岩石鬼病侵。”
那女子傀儡笑吟吟地道:“师傅好大的口气,似乎超然物外一般,美色当前,难道你不会动心?妾身今个却要试上一试,看看师傅你能耐几何。”
行钧厉声道:“小僧除妖为业,当今乱世,人妖不分,天下之妖,捉之不尽,却不想你今夜撞在我的手上,真是雨点落在香头上,却不能纵容你继续害人性命。”
那女子傀儡微微一笑,说道:“师傅休要自夸,若在平时,我还敬你三分,但你现在,法力不知剩下几成?莫说是我,就连我这仆人,也能教你头疼不已罢?”
微笑之间,那女子傀儡后退一步,行钧正待踏步上前,忽听背后恶风袭脑,侧身堪堪避开,扭头看时,却见那后生傀儡舞者两把镔铁腰刀,步步紧逼,刀刀不离要害,寒光旋成一圈冷气,恨不得登时就将那和尚头颅削掉。
行钧左支右绌,连连后退,那具后生傀儡抢将过来,迳奔和尚,两把刀耍的寒光闪闪,冷意森森,气势如同角鹰拿兔,不多时只听得院里一声响亮,杀气丛中血雨喷,两个人影里倒了一个。
那女子傀儡“咦”了一声,定睛看时,但见那后生傀儡手持双刀立在院里,面有得色,那和尚倒在前面的草丛中,两腿直伸,一动不动。
那女子傀儡皱眉惊道:“这和尚就这样结果了性命?”
那后生傀儡收刀上前,躬身道:“方才一刀劈在他头上,觑的分明,料他活不了。主人却是高抬了此人,小人看他也稀松寻常。”
女子傀儡轻笑道:“今番却是你大意了,我瞧得上眼的人,哪有这么容易死掉?”
那后生傀儡闻言一惊,逞起精神,反身再看时,却见那和尚从草丛中一跃而起,挣得起来,刚才那刀从他眉头划过脸颊,劈碎了那面木头枷锁,那和尚却是间不容发避了过去,饶是如此,脸上也血流不止。
行钧扭开破损枷锁,放了双手,抬手擦了擦脸上鲜血,说道:“你这人偶,刀法却是不弱,是从何处学得?”
那后生傀儡阴沉了脸,提刀逼迫上前,咬牙笑道:“我不像你们这般蠢汉,还要辛苦修习,我只需抓了几个有名的武师,吃了他们脑髓,自然通晓这其中奥妙。”
行钧怒道:“这等猖狂妖邪,却是不能继续容你在世上。”
“夜黑风大,小心闪了你的舌头!”那后生傀儡冷笑一声,高高跃起,两把刀以泰山压顶之势劈了过来。
行钧退了数步,避了它那一击,双手连扬,几颗黑黝黝木钉从他手里爆射而出,打在那后生傀儡的肉身上,噗噗作响,如中败革。那后生傀儡站定低头,看身上钉了七枚木钉,入体寸许,刚要开口嘲笑时,身形一滞,自觉手脚无力,两柄刀掉落在地。
那后生傀儡正惊疑间,后面的女子傀儡说了一句:“鬼怖七箭书。”还未等它反应过来,行钧抢到近前,飞起右脚踢在那后生傀儡头上,那具人偶傀儡头颅裂成两段,从原来的肉身上飞了出去,远远跌落在院中树丛下。
行钧看着傀儡肉身晃了几晃,扑地不动,方才转过身来,面对那女子傀儡,说道:“你还识得我这手段?”
原来那乔玄朴用两柄刀勾串了行钧的琵琶骨,还怕困不住他,又在那面枷锁上插了数枚鬼怖木钉,鬼怖名曰五木之精,能降伏邪气,有镇压之用。方才那枷锁被那傀儡一刀劈开,木钉脱落,让那和尚抓了几枚拢在手上,使出个厌胜之术,射了一个北斗七星之形在那傀儡身上,定住了它的行动。
那女子傀儡笑道:“百年之前,我也被三个法官围住,身上不知道中了多少枚虬龙钢钉七箭书,百脉倒涌,肌肤寸寸欲裂,痛如脔割,那滋味,到现在我也记得。”
行钧皱眉道:“中了虬龙钉,你还能不倒下?”
女子傀儡笑道:“当然没有,不但如此,我最后还把那些钉我法官全都吸干了。”
行钧倒吸一口气,觉得面前这妖物甚是棘手,正思量间,但听身后剨然震响,数株大树从中间裂开,木叶乱飞,数节合抱粗的树干猛地砸向行钧。行钧一惊之下,慌忙躲闪,不提防后面一物倏忽突袭而至,紧紧将他抱住,回身看时,却是一只傀儡蜘蛛,八爪张开,身高丈余,周身都是木材拼合而成,方才被自己踢飞的那后生傀儡头颅又插接在一起,耸立在那木蜘蛛之上。
行钧吃了一惊,用力挣扎,但却被那木蜘蛛傀儡数条腿抱定,纹丝不能动,还牵动背后伤口,鲜血渗出。
那女子傀儡笑吟吟地跨步上前,说道:“这个仆人,也是妾身花了数载功夫才制作而成,跟着我在世上行走数十年,倘若师傅以为他只是会些寻常武艺,那可就大谬不然了。”
行钧冷笑道:“偃师之术,惊世骇俗,是小僧孤陋寡闻了。”
那女子傀儡走到行钧身旁站定,从袖中取出一方鲛绡,抬手用那素纱手帕将行钧脸上的血迹擦拭干净,柔声问道:“那么接下来,我该如何处置师傅呢?”
古寺邪灵(37)
那和尚说道:“两头俱截断,一剑倚天寒。我既然做了除妖这个勾当,早就已预备不得什么善终,我既然被擒,你也不必惺惺作态,要打要杀,有什么手段尽管使出来,我若皱眉求饶一声,便不是佛门弟子。”
那女子傀儡笑道:“你若一心求死,我偏不让你这么痛快,像你这般奇男子,我若是不好好耍弄上一番,且不是暴殄天物了?”
说完,那傀儡手腕一翻,拎出一串青葡萄,光洁晶莹似琉璃,如码瑙,攒攒簇簇圆圆小,说道:“方才为师傅准备的果品,你这一番搏斗,流了许多血汗,想来十分饥渴罢,不如妾身喂师傅吃些葡萄,也好生津解渴,解解疲乏?”
行钧哼了一声,咬牙不答,双臂用力,奋力挣扎,想要挣脱那木蜘蛛的束缚,那女子傀儡笑道:“师傅还是省些力气,这等大小的傀儡力气,虽说不比龙象神力,也足够格杀狮虎了,师傅没让我这仆人捏碎骨头,已是让人惊讶不已了。”
那女子傀儡说完,便摘下一颗葡萄,含在口中,踮脚向行钧脸上亲来,行钧吃了一惊,慌忙躲闪,却被那女子傀儡抱定面颊,强行将那粒葡萄送入口中,行钧咬定牙关,却不想那葡萄甫一接触唇舌,便化成一道琼浆玉液,甜腻冰冷,滑入他口中。
行钧惊道:“你这是喂了我什么东西?”
那女子傀儡移开檀口,捏着和尚的下巴,吐气如兰,笑道:“师傅今番却是怕了吧,不妨实说,妾身给师傅喂了一颗多情种子,一时三刻之后,”它用手轻抚和尚的耳朵,眼睛,鼻子,嘴巴,继续说道:“就会从这些地方生根发芽,黄金未为贵,安乐值钱多,且和你做一夜夫妻儿,耍子去也,也让师傅也体验一番尘俗男女的快乐。”
行钧脸上颜色微变,喝到:“你这妖邪,要杀便快些动手,莫用这些下作手段!”
那女子傀儡不怒反笑,顺势往他怀中一趟,伸手在他肩胛上只是一捏,说道:“我就是要下作,还要师傅你偏偏喜欢我这般,永世都记得我、离不开我。”
行钧闭了眼睛,说道:“ 佛之修法,无魔不成。你尽管来试我,我却不怕你这妖孽。”
那女子傀儡面上微红,眼神迷离,倚在那和尚怀中,低声说道:“妾身虽然是一具人偶傀儡,却也知晓男女之欢,床笫之乐,师傅生而为人,年华大好,身躯雄健,却不知这等销魂滋味,何等可惜?今晚就让妾身来教教师傅如何云雨,今后切莫这样不解风情。”
那和尚闭目皱眉,神情毅然,女子傀儡不以为意,指若削葱根, 口若含朱丹,抱住那和尚光头,轻轻摩挲,又复在他耳畔脖颈处亲吻,极尽妖惑挑逗之能事。
行钧双目紧闭,口诵佛经,身如磐石一般,呼吸均匀不变,那傀儡看他这幅模样,轻笑一声,说道:“师傅若是心智坚定,为何不敢睁眼看着妾身?”
行钧听闻此言,睁眼望着那傀儡,说道:“诸法空相,不生不灭,不垢不净,不增不减,我又何不敢看你?”
那具傀儡却将上衣尽数脱下,露出冰肌玉骨,重新贴在行钧怀里,一边伸出芊芊素手,进到那和尚残破衣衫中,在那和尚肩颈胸腹腿股处来回游走,一边贴脸望着和尚,皓齿皎牡丹之唇,珠耳映芙蓉之颊,柔情暗涌,媚态无边。
行钧初始视若无睹,片刻之后身躯一震,面露痛苦之色,体内兴起挣扎,身躯微微晃动,头上汗涌,额角隐隐有雾气升腾,身体越来越热,面色赤红,如同在燃烧一般。
那女子傀儡哄动春心,如同按捺不住一般,嘤咛一声,将那和尚紧紧搂住,身子如游蛇一般缠住对方身子,说道:“师傅怕是要动心了罢,这一场却是妾身赢了。”
行钧摇头道:“你也休要得意太早,我也还有手段未施。”
说罢,那和尚仰天划然长啸一声,声震四野,上身肌肉虬结,将残存的几缕僧衣撑破,旋风滚滚而起,绕身而转,火光荧荧,飞旋如轮,那女子傀儡脸色大变,双手向后一扬,射出几缕细线,钉在院中的大树上,身子闪电般向后飞掠。
但见当场火光数道,颜色如赤练,蜿蜒如掣电,訇然有声,与铳炮之发无异,那和尚站立之处,如同旷野见出地之雷,烟气上冲。那女子傀儡远远站在树上,双眼圆睁,倒吸了一口冷气。但见烟尘渐定,那只庞然木蜘蛛傀儡四分五裂,被烧灼成块块黑炭,堆成一堆,那后生傀儡的头颅斜靠在那堆焦木上,一脸惊骇之色,不可思议地望着面前的那和尚。但见行钧上身赤裸,背后火星灼灼,背后好似有活物在肌肤上游动一般,金光灿灿。
那女子傀儡心中惊异,定睛看时,那和尚露出上半身,整个背部,尽是刺青。它忽然记起,昔日西域有一脉苦修僧人,以虐己为修习方式,不惟裸形无衣、受持牛戒狗戒、事火、卧荆棘,还用针刺舌穿鼻,以参悟解脱之道,摆脱轮回之苦。更有甚者,还以针蘸以靛蓝,在皮肤上刺上百般图像,血水渗出。青蓝入侵,与血脉、神魂相结合;毁身、负疼,修炼忍力与离欲。
那行钧背上的刺青里,隐藏着是一条苍龙,盘踞于他脊背之上,蜿蜒游动,如同活物,发出闪闪毫光,那黄色光华,破肤而出,笼罩在肉身一尺之外,映的那和尚法相庄严,如同殿中金佛像一般。
不多时候,那雕龙刺青的金光旋即尔灭,行钧和尚恢复如常,只是背上伤口处鲜血淋漓,他满头是汗,胸口起伏,想来也是消耗甚巨。
那傀儡女子飞身而下,立在行钧面前,脸上笼了一层寒霜,说道:“你这和尚,可知我制造这个傀儡仆役,耗费了多少心血?今番竟让你毁去!我好心与你温言软语,三番五次邀你享那鱼水和谐,你心中对我却只有杀伐之意,果然是世间男子皆是负心之辈!”
行钧苦笑叹道:“千年妖邪,却在这里做小儿女姿态,强词夺理,胡搅蛮缠。青竹蛇儿口,黄蜂尾后针,说的便是你这等蛇蝎女子罢。”
古寺邪灵(38)
那女子傀儡冷笑道:“我虽不知你那招式来历,但看你现在如此狼狈,料你也难以施为几次,你还当真以为我斗不过你?”
说罢,那女子摇身一变,光声里一声雷响,化身一尊圣象傀儡,十八只手,二十四首,手持璎珞伞盖,花冠鱼肠,加持神杵,金铃,银戟,幡旗等物件。行钧见了一惊,说道:“岂有妖邪化身圣象之理?”
那具傀儡笑道:“神佛妖魔,孰是孰非,全看谁法力高强,有大能者方可决断生死。”
行钧喝到:“一派胡言!”话音未落,那女子傀儡将手中净瓶一挥,行钧地下涌出一股泉水,喷涌到丈余高,结成一个巨鬼形状,冰雪躯体,赤发青面,锯牙电目,横肉陈铺,将那和尚从身后抱定,牢不可脱。
女子傀儡笑道:“你却看我这水傀儡之术如何?”
行钧挣扎道:“你修行多年,道行甚高,我看不透你根脚,你既深通玄理,却不要自恃强梁,兀自逆天,将来未免有噬脐之悔。”
那女子傀儡叹了一口气,说道:“师傅却是迂腐,妾身也是削斩人头不眨眼之辈,对我说这些有何等用处?”
行钧低头不语,那傀儡又道:“你也非注定星象之人,为何闯入此间?这里机陷万端,凶险无比,却是有来无回。”
行钧奇道:“何为星象之说?依你之言,这背后是有人谋划了?”
那女子傀儡眼神一暗,看行钧的目光中有些许怜悯之色,说道:“你也是一无所知,想来也是为了救那些不相干的人,便闯了进来?”
行钧点头道:“众生皆苦,这里红尘滚滚,杀意冲天,我不忍心看人堕入魔障,能救一个便是多救一个。”
女子傀儡顿了一顿,大笑道:“师傅这般痴的和尚,却也早该死掉了。你若还想保得性命,就听我一言,掉头而去,兴许还有几分希望闯出这里。”
行钧摇头道:“与我同行几人都困在此地,我却独自得脱,良心何安?”
“良心……”那女子傀儡低头沉吟道:“我好心相劝,你却不听。我在此耽搁了许久,那些人也该焦躁起来,将我拘禁回去……”她抬起头来,脸上浮现狞笑,说道:“我对你青眼相加,你却无动于衷,还要去救那些必死之人,与其让你死在其余走使手上,不如让我来结果你罢。”
说完,她手指一动,结了一个法印,抓着行钧的那巨鬼猛地将他抛在空中,挥拳在他背后一击,行钧只觉得后背骨骼寸断,两眼一黑,大叫一声,鲜血从口中喷出,摔落在草丛之中,再也不能动弹。
那女子傀儡收了法身变化,走到行钧身边,见他没了呼吸,蹲下身去,伸手在他身上摩挲了良久,似乎有不舍之意,她站起身来,略有所思,神色复杂,顿了顿足,在院中悄然而没。
***
在地下密室之中,方丈印光和魏王朝从镜中看得那行钧和尚吐血倒地,一动不动,不由得一起松了一口气,心中一块石头登时放了下来。魏王朝笑道:“恭喜方丈,先摘了一星,并去了一根肉中刺,接下来,除了结果那乔玄朴,也并无其他忧心之事了。”
印光捻须笑道:“那带枷和尚半残之躯,还能在傀儡夫人手下撑了这么久,却是不凡,方才也是看得我忧心不已。倘若那乔玄朴非是那气量狭小之辈,早早替那和尚解了刀勾,恢复法力,此人定是你我的绝大麻烦。真是苍天相助,让这伙人自相掣肘,实在庆甚庆甚!”
魏王朝说道:“那傀儡夫人是何等来历?我瞧她取人性命于谈笑之间,殊非易与,万一反噬与我等,该如何压制此物?”
印光道:“将军不必担心,梓授大人早有算计,这魔障中的上百走使,它们的元神全都困在这地下的十绝阵中,由一众高僧做法镇压,绝无逃脱可能。这些妖魔走使也只能听从我等号令,为我所用。”
魏王朝问道:“既然这些走使这般厉害,为何不尽数将它们派遣出去,配合我等起事,斩关夺门、攻城略地岂不是容易了许多?”
印光苦笑道:“将军以为老衲不想如此?只是这些走使哪个不是妖异魔物?少说都有上百年的修为,一个个都是食人无数、性情暴虐之物,怎可轻易听从我等号令?老衲接管了这镇压十绝阵已有数十载,苦心孤诣,改造良多,搭上了数名同门师兄弟的性命,也只能一次放出去五名走使,并且时辰必须严加限制,如若不然,御阵之人法力消耗甚巨,难以为继,这些出阵走使便无法遥加节制,恣肆妄为,反噬我等,甚至偶有逃逸而去的妖物。”
话音未落,一个小沙弥踉跄抢了过来,扑倒在印光脚下,满头是汗,大叫道:“方丈,不好了,那傀儡夫人在阵外暴起伤人,智光长老和几个师兄正在苦苦牵制,情势紧急,还请方丈过去查看!”
印光闻言脸色一变,魏王朝抽出佩剑,说道:“末将这就带人跟着方丈过去镇压。”印光摆手道:“将军,老衲无意冒犯,若是寻常妖物,还可依仗军士的刀枪剑戟加以诛灭。这等超绝邪物,怕是动辄就让凡人尸横遍野,将军贵体,岂可轻易以身犯险?请在此节制军士,为我等压阵,老衲去去便来。”
魏王朝无奈,只得留在大厅,目送印光离去,正在大厅中结跏跌坐诵经的一众僧人,闻听消息,也是心中惴惴不安,那朗诵佛经之声登时散乱,各列队前的悬空镜上景象随即模糊。
印光方丈足不点地,沿着盘旋楼梯,飞也似的奔到地下更深的一处洞穴,里面阴风悲催,鬼哭神嚎,寒气侵骨髓,滴水能成冰,如同蚤血盆地狱般景象。开阔处,十五名僧人正盘腿而坐,形成一个圆阵,每人都双手合十,念诵《大孔雀明王真言》,眉心处放出一条金光,如同绳索般缚在方才那具女子傀儡身上,将她缓缓拖向阵中。那阵型当中凭空开了一个竖立裂口,那道口子内绿色幽光莹莹,方圆丈余,里面隐隐听得阵阵凄厉笑声,还有依稀看得黑色的身影飞速略过。
印光方丈定睛看时,那女子傀儡虽然被十五条金光束住,但神态悠闲,笑意盈盈,还空出一只手抚弄发梢,反到是那十五个和尚周身大汗淋漓,头上青筋暴起,呼吸急促,坐在后面道行较浅的,已经目眦欲裂,眼角流出鲜血来;地上还躺着三个年青僧人,一个面色灰黑,七窍血流,没了声息,另两个双目紧闭,如进梦魇,表情浮浪,口中尽是昵狎之词。
古寺邪灵(39)
印光方丈见情势紧急,大喝一声,声若同暮鼓晨钟一般,地上盘腿做法的那些比丘精神一震,法力陡增,将那女子傀儡往阵中又拉近了几尺。
印光看了看倒在地上的那三两个和尚,不觉间犯了嗔戒,大怒道:“傀儡夫人,你往日罪孽弥深,残害生灵无数,历经这数个甲子的镇压,本欲让你磨掉暴戾之气,哪想你不思悔改,还变本加厉,今日竟害我无辜弟子性命!”
那女子傀儡闻言一愣,随后放声大笑,直笑得眼泪都落了下来,说道:“印光,我记得你年轻时眉清目秀,也算是伶俐的小和尚,怎地老了之后却如此糊涂?你要我反思悔改,令我去掉暴戾之气?若是那老虎拔去了爪牙,那还怎生替你出去取人性命?”
印光方丈一时无言以对,那女子傀儡又道:“你说你这些徒子徒孙是无辜之人,你们这些宵小之辈,躲在这暗无天日之地,算计旁人性命,也算无辜?真个佛口蛇心,就算是妖怪也少有你们这般厚颜无耻,难怪都说人心叵测,险于山川,还要我反省悔改,天大的笑话!”
印光怒道:“你这无知妖邪,怎知老衲几十年忍辱负重,所虑深远,我等所谋之事关系到天下万众苍生的福祉,牺牲几条凡人的性命又何足道哉!你也上去会过了那马京瑾,知道他是何等货色,如此废物还将来能位列朝堂之上,身居高位,实在是祸国殃民,这人死了又有何足惜!”
女子傀儡只是冷笑:“你这老和尚,随便找个借口就能谋人性命,和我等又有何区别?事业不同,名声异号,其于杀人性命者,一也。还有你这些徒弟,看见我这番模样,自己六根不净,欲念丛生,让我发觉,方才反噬过去。他们自己愿意以身犯险,羊入虎口,丢了性命,反倒来怪我?我瞧这等好色和尚,也不比那马公子强到哪里去也。”
原来在这一十八个僧人做法拘禁女子傀儡入阵之时,异变突生,本来这具傀儡就天生通晓狐媚之术,又正逢她衣衫不整,酥胸半露之际,有几个僧人定力不够,中了她这等法术,眼看她颜色绝艳,心中尘俗之念翻涌难抑,神识散乱。那女子傀儡是何等角色,登时便发觉阵中破绽,娇笑一声,立即反击过去,当下就格杀一人,魅惑两人。众僧十八人去其三,阵法大乱,顿时陷入苦斗。
印光方丈被那女子傀儡一阵抢白,脸上气的红一阵白一阵,还未开口说话,那阵当中幽绿裂隙中传出一阵狂笑,一个嘶哑声音叫到:“小妮子骂的好!真是痛快!等本尊出去,定要将这些惺惺作态的蠢比丘、比丘尼一个个都捉住,男的捻成肉醢吃掉,女的待我享用之后踏断脊骨,踩在我脚下永世为奴!”
那声音宏大,震得洞中石壁嗡嗡作响,石屑簌簌落下,地上一众僧人听了,脸上都是变了颜色,人人皆有惊惧之意。印光方丈见了,捏了法诀,爆喝一声,现了神通,身上变化出一身锦斓袈裟,上面千颗明珠点坠,万样佛宝攒动,上下龙须铺垫彩绮,另有兜罗四面锦沿,周身金光灿灿,穿着在身,犹如神佛转世一般。
那印光方丈低眉诵道:“体挂魍魉从此灭,身披魑魅入黄泉。破!”语音未落,那锦斓袈裟上两件佛宝离身而去,迎风而长,在半空中合二为一,变幻为一尊金刚,手持金银双轮,那金刚面目凶狠,迅疾没入那幽绿色裂隙中。不多时里面一声惨叫,那两件佛宝飞了回来,重新挂在袈裟之上,那裂隙中传来一阵鬼哭之声。
印光喝到:“一个耐重夜叉,也敢口出狂言,你等魍魉妖邪,却是不能以慈悲之心对待!”
地下坐阵中的那长老勉强一笑,道:“还是方丈能镇得住这些魔祟,我等办事不力,乞望恕罪。”
印光望着那年长比丘略一点头,随即对着那女子傀儡喝到:“傀儡夫人,你莫要不识时务,再造孽障,逼我动手,到时悔之晚矣。”
那女子傀儡笑道:“方丈好大威风,说不过妾身就翻脸动手,刚毅果决,雷霆勇猛,佩服佩服。”
印光方丈脸上一红,沉声道:“傀儡夫人,我无意跟你做口舌之争,上面还有要事等我处理,你害我弟子这笔账权且寄下,日后再算。我劝你快些进阵受缚,不然相斗一场,你却在我这里讨不到便宜。”
女子傀儡撇了撇嘴,叹了口气,说道:“好吧,你等人多势众,我只是一个弱女子,孤立无援,也不知道何得罪于天地,遭遇这番缧绁,逢此诛身之厄!”边说边垂下泪来,泣道:“还愿有一英雄好汉,救我于水火之中,脱离这牢笼之困,还妾身一个自由之身!”
那女子傀儡假哭了一阵,边走边拭泪,地上众僧人都是大气不敢喘一声,目不转睛地看着她走向那幽幽裂隙,每人皆凝神戒备,防她再次暴起发难。
眼见她马上要跨进那裂隙,突然回首,绷起脸冷言道:“还有一事,我最讨厌别人唤我傀儡夫人,我既未婚嫁,又容颜不老,为何夫人夫人的叫我?若有谁再不长些记性,我定让他吃些苦头!”
言语未讫,缚在她身上的一条金光绳索突然崩断,电掣般弹回到一个僧人脸面上,打得他皮开肉绽,满脸血流,掩面倒地呼痛。那女子傀儡冷笑一声,扭头没入那空中裂隙不见,那道幽绿入口登时消逝,空气中一股硫磺硝石燃烧的味道,渐渐弥散开来。
地上僧人方才放下心来,收了那金光绳索,纷纷起身,擦拭汗水,救治伤者,乱成一团。方才阵中为首的长老来到印光面前,一脸愧疚,躬身合十说道:“我等修为不够,险些误了大事,还请方丈责罚。”
印光摇头道:“长老休要自责,一来是这十绝阵已经运转了一个甲子,亟待祭祀神灵之后补充灵力,现在正是法阵最弱之时,二来是这具傀儡着实厉害,你等又是第一次御施拘禁此物,吃亏也是意料中之事。”
对面那长老叹道:“还愿这次祭祀圆满,也不枉费我这徒儿献出的性命。”
印光方丈正要开口答话,上方轰然一声巨响,如同山体中了一发火炮,整个石穴震颤不已,灰尘飞扬而起,碎石纷纷落下,众人目不视物,惊骇万分,正咳嗽躲避间,印光方丈一跃而出,转瞬间就冲出洞穴,沿着阶梯攀援而上,身形矫矫若云中之鹤。
古寺邪灵(40)
顷刻之间,方丈印光已经奔到方才洞穴大厅门口,里面也是尘土飞扬,地面撼动不已,余波未消,一众僧俗都出现惊慌之色,那魏王朝正在持剑整肃军士,印光方丈冲着众人喝到:“方才那动静为何而起?”
一个坐在地上的年长阇梨起身,打了个稽首说道:“回方丈,是那乔玄朴,这道人方才触动了魔障,走使已经进入他厢房之内。”
印光方丈眯眼说道:“那结果如何?”
那阇梨回道:“这乔道人却不是善类,已经连斩了三个走使,现在正在和第四头幽冥鬼兽相斗,方才那声巨响,却是他施法所为。”
印光方丈皱眉惊道:“连斩三个走使?自我接管十绝阵、主持祭祀以来,却是第一次遇到这等人物,果然也是个棘手对头。”
魏王朝也走了过来,站在印光身边,说道:“早就听说京师崇玄馆神秘莫测,高手云集,真是名不虚传,这排名第十二的道士尚且如此,那些更靠前的高手,又是何等模样?”
印光脸上略有忧色,说道:“十几年前梓授公和老衲聊过崇玄馆,他曾言说,这崇玄馆中排名前五之人,均是常侍皇帝左右,这五人其中有些是半人半魔之身,法力超绝,恐怖绝伦。”
魏王朝听了,脸上微微色变,说道:“看来我等所谋之事,远比想象的更为艰辛。”
“所以梓授公才呕心沥血,寻了这十绝阵,运转数十载,不但为了御施这些走使,更是为获得神灵庇佑,取了那天降神力,我等方才有希望举事成功。”印光看着魏王朝,脸上神色肃穆,继续说道:“我等卧薪尝胆这许多年,就等这一次终祭,不过那奸相也似有所察觉,隐隐有向此地调集兵马的意图,双方马上就到了图穷匕见之地步。”
魏王朝笑道:“大丈夫舍生取义,血洒沙场,何其快哉。末将盼着这一天也许久了。”
印光方丈赞道:“将军是真男子,忠义可嘉,但老衲决不能让将军暴虎冯河,但等这次祭祀结束,我等便可获取神灵之力,其妙莫测,连寻常士兵都可变为不死之身。料想那起事之后,定可势如破竹,天遂人愿!”
几人言讫,一同望向一面八棱狻猊金银镜,里面烟尘阵阵,雷鸣不绝,闪电火花迸散,隐约看到一只庞然巨兽,周身鳞癋如古松,发蓬蓬如羽葆,目睛突出,色纯五色烂然,在烟尘阴影中跳跃嗥叫,凶狠搏噬。
几人正凝神观望之时,突然訇然一声响,那镜子裂成万千细小碎片,从半空中倾泻而下,镜屑光影闪烁,如同银河落地一般,众人正吃惊间,地上盘坐的一列僧人中,为首一人两手掩面,大叫一声,鲜血从这人双目两耳中溅射了出来。
魏王朝吃了一惊,忙问道:“这又是何故?”
旁边那年长阇梨说道:“那乔玄朴和走使相斗甚烈,魔障中气息激荡,已经连续打碎了三四块窥视宝镜,这位师弟做法以耳目御镜,身劳神疲,难以为继,因而伤及自身。”
印光方丈挥手,让人搀扶伤者下去包扎敷药,后面一个僧人起身而上,接替了刚才那僧人位置,重新施法,将一面古镜浮在空中,继续窥探那乔玄朴房中情景。
魏王朝叹道:“诸位高僧如此不畏苦痛,甘愿血流,让末将叹服。”印光道:“这祭祀过程艰辛无比,随时都有葬送性命的可能,我等僧众心智坚诚,不避斧钺,也是做了舍生取义的准备。”
那乔玄朴房间中仍然是烟尘滚滚,景象不清,不时有点点血污飞溅到镜面之上。魏王朝看得心惊,印光方丈脸色凝重,轻声吩咐左右:“我看这第四个鬼兽走使也非他对手,胜负也就在一盏茶之间。你去告诉尔等师兄弟,马上结阵,再放出乔玄朴选中的其他两名走使。”
那旁边的年青僧人领命而去,印光和魏王朝继续扫视几面镜子,查看厢房中其他人等有何异状,正在此时,旁边那年长阇梨突然叫了一声,颇有惊惧之意,印光和魏王朝两人扭头看时,但见这老僧指着悬空中的一面镜子,神色慌张,说道:“如何却有这等古怪之事?”
印光魏王朝两人一起走上前去,但见那面镜子里映出的是院中一处景象,但见里面彤云黯黑,灯烛摇晃,烟雾缭绕,阴风飒然,却是并无他物,两人齐声问道:“这却是有何古怪之处?”
那老僧盯着镜子,嘴唇抖了几下,方才说道:“方丈和将军如何这般健忘?那傀儡夫人就是在此处将那带枷和尚格毙的!”
两人大吃一惊,扭头再次望向那面海兽细纹大圆镜,里面那草丛深处,本该卧着那野和尚的尸身,此刻却空无一物。
印光方丈头上冷汗冒出,喝令其他僧人做法御镜,将殿前院后彻查一边,但见这废墟荒庙,柴门虚掩,秋虫萋萋,除了那黑雾缭绕的几间厢房之外,其余地方都是毫无异状,一无所获。
印光和那老僧都是阴沉不语,魏王朝道:“莫不是有其他妖物走使突入院中,已将那和尚尸身吞入口中吃掉?”
那老僧道:“将军有所不知,那出阵走使无不被御阵僧人遥遥节制,所在何地,所做何事都在法阵中一一呈现,除非十绝阵崩坏残破,否则哪有这走使擅自行动之理?”
印光沉吟片刻,问道:“方才我去会那傀儡夫人,镜中景象可曾有何异变?”
那老僧顿了一顿,面有愧色,说道:“刚才这里的弟子听闻那傀儡夫人挣脱束缚,暴起伤人,心中惊惧,唱经念诵真言时难免有些颠倒,镜中影响确实模糊了一阵,随后就是那乔玄朴大发神威,弄得地动山摇,人人自危,我等也是初次遇到这等凶悍命星祭品,心中也难免不安,这御镜之阵,中间也却是断了一阵。”
印光方丈闻言青筋暴起,他毕竟涵养颇深,缓缓吐了几口气,强自按捺怒气,说道:“那便是了,那带枷和尚失踪之事,定是发生在这段时间。”
周围僧人见方丈如此,心中都有惧意,人人都垂首不言。
印光方丈思量一阵,突然放声大笑,须发怒张,大喝道:“好一个妖邪和尚,死后还不肯安宁,莫非一定要阻挠老衲祭祀神灵?还有那道人乔玄朴,自恃道术高深,不肯就范,竟然在我的庙里逞强!老衲不管是你二人是何方神圣,只要入了我的彀中,就是鱼游釜底,鸟投罗网!老衲立誓,今夜让尔等有来无回!”
那方丈顿了一顿,森然道:“摩呼罗迦已经长到何等模样了?告诉众人,随时准备祭出此物,老衲亲自主持制御法阵。”
周围众僧人一阵惊呼,随后面露恐惧之色,纷纷低声交头接耳议论起来。
古寺邪灵(41)
话分两头,却说那张西洛从偏殿洞穴中回来,和行钧和尚交谈过后,道别众人,转身回房,他倚在门前,愣愣看着柳小姐离去的身影,心里是说不出的滋味。那柳碧云回身关门时,看到张生正在凝望自己,眼中尽是关切不舍之意,心中一暖,微笑道:“夜色已深,公子早些歇息,有事明日再谈便是。”
张西洛道:“小姐夜间安寝时,切记关好门窗,留意周围动静,若有什么异响,却要即刻示警,我定及时赶来救护。”
柳碧云嫣然一笑,道一声谢,低头将那房门关了。
张生将头斜靠在门框上,微微叹了一口气,柳小姐自从在那洞中拿了那卷《往生咒》之后,表情就阴晴不定,时而欣喜微笑,有期盼之情,时而眉头紧锁,轻声自语,张西洛看得分明,忧心不已。方才临别时柳小姐虽对自己展颜一笑,但仍然看得出她心事重重。
不知为何,张西洛心中有种预感,自己想再见柳小姐一面,却是千难万难了。他抬头望了望天空,不知何时,乌云遮蔽天空,阴霾笼罩四野,院中凉风飒飒,冷气侵人,他心中生出些许凄凉之意,关了房门坐在床上。
张生方才记起,自己也从洞中捡了两样事物带了回来,回想起行钧和尚告诫之言,犹豫了一下,将那羊脂玉镇纸狮子和古砚用粗布包了起来,放在壁橱里关好,回身躺在床上。
张生在床上辗转反侧,听着山野中夜枭走兽远远嚎叫了几声,院中秋虫唧唧鸣响,暗中思念忧心柳小姐,愁肠百转,又记起马公子飞扬跋扈的神态语气,想着自己至今还无功名,心中涌起愤愤不平之意。思虑烦多,气不能定,却哪里还能睡得着。
正在思量间,忽听得外面不住的人走,揸揸的柴响风生,他心里警悚,疑惑道:“此时夜静,如何有人行得脚步之声?莫敢是妖邪还是贼盗,潜行过来谋害我们的?”
张生悄声跳下床来,提了宝剑,屏息踮脚走到窗前,用手指捅破窗纸,待向外看时,万物寂然,并无人迹。他心中疑惑,索性推开窗户,伸头探望,正四顾间,突然遥遥望见月下一人倚树而立,似是文士,须发皆白,神态索漠,意兴阑珊。
张西洛大吃一惊,心知这偏僻凶险之地,哪里突见的文人书生?他疑心对方为鬼,定睛再看时,那人却踪迹全无。骇异未定,犹豫是否要呼唤众人,此时风摇影移,树下景色明暗变幻,便又现出了那文士之像。
张生看了一阵,才发觉自己是错将树干枝叶之形当做了人的轮廓,方有此误。安下心来,哑然失笑,关了窗户,自叹成了惊弓之鸟。将那宝剑放在一侧,无心睡眠,心中却是有了作诗之意,技痒难耐,当下从行囊中取出纸笔,却是无墨在旁。张生犹豫了一下,还是从壁橱里取了那方古砚和镇纸,摆在桌上,自语道:“这些文房四宝,精致风雅,又是忠臣名士之物,能有何等邪祟附着其上?苟立心正大,则其气纯乎阳刚,虽有邪魅,如幽室之中,鼓洪炉而炽烈焰,冱冻自消,我又有何可畏惧!”
想到这里,张西洛取出砚滴,往那方古砚中滴了些清水,用手指捏了墨块,在砚台上转圈细细研磨,却看那磨成之墨时,发墨如油,一点如漆,里面隐隐传出幽香,沁人心脾。那时候,只有上等墨锭中才加有龙麝和冰片,张生家境贫寒,用的自然是普通货色,想来这块砚台的从前主人定是风雅优渥之辈,好墨用的久了,连砚台都染上了那香气。
张西洛铺平纸,用狼毫笔蘸了墨汁,略略思索,提笔在纸上写了一首七言:“芦荻荒寒野水平,四围唧唧夜虫声,长眠人亦眠难稳,独倚枯松看月明。”笔走龙蛇,一气呵成,夺胎于名家“巴童浑不寝”,“夜半钟声寒山寺”之意,前半部分对面落笔,写半夜未寝,后半部分笔锋一转,忽然说鬼。张生自觉诗文稍有突兀,想明日起来拿了给柳小姐杜猛等人看时,还需好好解释一番今夜这番经历。
张生将那首诗反复诵了几遍,自觉满意,不知觉间意兴高涨,文思泉涌,又拿了一张纸,悬腕提笔,在上面做起一首长赋,行文纡余委备,往复百折,而条达疏畅,无所间断,气尽语极,急言竭论,而容与闲易,无艰难劳苦之态。他胸中突然多了无数灿烂辞藻,其积于中者,浩如江河之停蓄;其发于外者,烂如日月之光辉。
张西洛又惊又喜,如同文曲星从天而降,附在他身上,捉笔替他著文一般,他愈发振奋,不肯停笔,笔下之文清音幽韵,凄如飘风急雨之骤至;而又雄辞闳辩,快如轻车骏马之奔驰。他一连伏案一个时辰,写满了几十张纸,直到墨锭几乎耗尽,手腕酸软,灯油马上用竭,方才停了下来。
张生把那赋词纸张整理一遍,低声诵读,越读越欣喜难耐,自语道:“如此高远知识,精微学识,豪健议论,如果尚不能科场夺魁,那世间还有何等道理可讲?明日我也要让柳小姐看看我的才学,我非是重功名而薄恩爱之辈,但他日也需举中甲第,方才配得上柳小姐一片抬爱之情。”
张西洛大笑三声,精疲力尽,倒在桌上呼呼睡去。
这间冷清厢房里,萤萤一残灯照映户牖,万籁俱寂,夜深人静,唯有张生均匀呼吸之声。突然屋里传来一声叹息,放在那桌上狼毫笔猛然自行竖起,在古砚上沾了浓墨,悬空而立,沙沙在纸上写起字来。
不多时,纸上便出现四行诗词:“天降乱离兮孰知其由,奸臣得计兮谋国用猷。忠臣发愤兮血泪交流,以此殉君兮抑又何求?”整页纸张就是这首诗不停重复,张生余下的几张白纸全被写满,笔砚移动,满壁皆摹仿此四行诗,一开始字体工整,渐渐笔画颤抖,拗捩欹斜,最后不成点画,用笔或自下而上,自右而左,或应连者断,应断者连,渐渐似非人所书,变成满墙的鬼画之符,森然可怖。
灯油耗尽,厢房中一片幽暗,那支笔也“啪”的一声掉落在地,角落里响起不知何人的压抑呜咽之声。
古寺邪灵(42)
张生在这一觉睡得好久,如梦深沉时隐隐约约听得外面似乎有喊叫声,兵刃格击声,火炮声,还有什么人的狂笑之声,本欲醒来,又觉得身体极疲,困倦欲眠,好似身浮舟阀上,顺水漂流一般。一直过了许久,方才睁眼醒来,一看时间已近正午,自己正在一间客舍榻上,环顾四周,房间修饰甚整洁,湘帘榧几,屋里列古砚七八,古器铜器磁器十许,古书册画卷又十许,笔床水注,纸扇棕拂之类,皆极精致,壁上所粘,亦皆名士笔迹,焚香宴坐,琴声铿然。
张生吃了一惊,自语道:“我这却是在何处?”回想昨夜之事时,心中却一片茫然,隐约觉得似乎有什么紧要事情忘了一般,但又无论如何记忆不起来。正在苦苦思量间,却见那恒法寺方丈推门走了进来,笑道:“张公子这一觉睡得甚久,这都日上三竿了方才起来?”
张生苦笑道:“昨夜觉得甚是疲乏,昏沉一觉睡到现在。但却无法想起昨日发生了些什么,小生现在身处何地?莫非是恒法寺?”
印光方丈眉毛一挑,似乎有惊讶之意,随即笑道:“这也难怪,昨夜老衲和公子秉烛夜谈,公子意兴大发,洋洋写下数千字雄文,瑰丽奇伟,让老衲叹服。想来公子昨夜思虑过渡,心神消耗,方才睡了如此多的时间。”
张西洛方才记起昨日著文之事,向桌上看去,那玉狮子镇纸压着厚厚一叠文稿,正是自己所写,旁边那方古砚中余墨未干。张生拿起那文稿来又读了一遍,自觉文风外若优游,中实刚劲,有大家风范,但心中仍然怅然若失,似乎丢了什么珍贵的事物一般。
张生向那方丈问道:“方丈,小生总觉得心中挂记着什么重要的人和事情,但遽然间回忆不起,敢问大师,我可有什么好友至交之类,也在这恒法寺之中僦居?”
印光方丈摇头道:“公子在敝寺中借了一间僧房,在此早晚温习经史,已经有两月有余,每日萤窗映雪,悬梁刺股,专攻圣贤之书,却是少有和外间来往。”
张生闻言,走下床来,推门向外望去,但见院中两边都是老桧苍松,林木遮映,栖鸟鸣叫,香炉里烟火袅袅,几个僧人正在院中扫地,殿前传来阵阵诵经之声,他心中微微失望,叹道:“原来如此,兴许是昨夜梦境过于逼真,小生方才有此庄生梦蝶之惑。”
印光方丈正色说道:“殿试将近,公子却勿要分神,我看公子文章,才气飚发,颇为隽上,实乃王佐之才。公子务要锐意进取,博取功名,岂可为儿女之事心忧分神,以致终困青衿乎?”
张生脸上一红,低头称是,那方丈又让沙弥拿来一个托盘,上面有五十两白银,交于张生,说道:“老衲也略有观人之术,公子先天贵格,天地之生才,将来必为朝廷之设官,这些银子暂且就当敝寺相助公子的盘缠,公子勿要嫌少,祝愿公子科场得意,殿试夺魁!”
张西洛推辞了几次,怎耐那方丈一番美意,只得收下,千恩万谢,又在恒法寺中又逗留了几日,带了那镇纸和玉狮子,收拾行囊上路。一路风餐露宿,饥餐渴饮,和同路商旅客人结成伴当,也在山林遇到了几回剪径的强人,一番狂奔逃得性命,跑的人困马乏,苦不堪言,几经波折,总算来到京师。
时值开春二月,传说 要亲自在大殿监考主持,开科取士,那全国各地才子菁英,全都云集此地,考生有上万人之多,一连考了数天。数日后张榜,张生列三甲,居上第,才堪经邦科登第,令待诏弘文馆,随仗供奉。游街三日,春风得意,随即被那达官贵人纷纷加以青眼,登门做媒之人络绎不绝。不几日,张生被那当朝宰相招了做婿,身价扶摇而上,先任太子中允,几年后后做了御史中丞、刑部侍郎,起初为官清廉,对各类贿赂都是严辞不受,清誉甚佳,后来遭同侪嫉恨,设下计谋,排挤攻讦,被皇上严厉斥责,当庭杖责,险些贬官流放。
张西洛经此一事,性情大变,经岳父提点,渐渐侵染了官场各种权谋之术,广结党羽,勒索重贿。十余年宦海磨炼后,张西洛性情变得阴险隐忍,精于权谋,厚赂宫中宦官、妃嫔,与之交情深厚,对皇帝举动了如指掌,每逢奏对,都能暗合皇帝心中之意,渐渐深得赏识,又过了数载,升任中书令。
随着他声势渐隆,朝中嫉恨他之人也越来越多,政敌对他轮番弹劾。张西洛一方面搜刮民财,令各省库藏尽输京师,扩充国库,让皇帝赞赏不绝,倚为国之肱骨,另一面任用酷吏,严刑峻法,阴谋构陷,兴大狱排除异己,借用皇帝之手杀死政敌无数,大理寺狱外因杀气过盛,鸟雀不敢栖息。经年之后,张西洛升任韩国公,兼尚书左仆射,一时大权独握,党同伐异,权擅天下,就连东宫太子见了他,也战战兢兢如芒在背。
在年届六旬之时,张西洛终于位极人臣,时人背后称之为“二皇帝”,志得意满,衣有罗锦千箱,食有珍馐百味,外有壮士执鞭,内有佳人捧觞,天子宠,百官拥,风光无限;闲暇时,常宴请宾客,遮窗夜饮,放意杯酒间,载歌载舞,将舞姬宠妓左拥右抱,荒纵不已,通宵达旦,不知昼夜之变换;酒至半酣美人在怀,灯影觥筹间回忆起年少之时,自己科考未中,孤身一人,朝求僧餐而暮宿破窖,面带菜色而常有忧心,顿觉得恍若隔世,感慨万千。
正当他以为凭借皇帝恩宠,荣华富贵能永固之时,不测风云突变,皇帝沉迷神仙方术,服食丹药无度,壮年之时就龙驭宾天。太子继位,开始剪除张西洛党羽,重掌兵权,群臣被张西洛压制许久,见风头转向,纷纷上疏弹劾,指责他“勾结边将,图谋不轨,妄称图谶,指斥乘舆”。没有几月,皇帝列了他十大罪名,贬职流放岭南,张西洛在南迁途中,仍然仍豢养一批亡命之徒护卫左右,皇帝听闻震怒,派兵追杀。
其间一番鏖战,数百兵马护着张西洛,撞透重围,逃奔到襄阳郊外,一群人急如丧家之狗,忙如漏网之鱼,人困马乏,腹中馁饿,荒山野岭中,连一点水也讨不到。那随着张西洛的人马,本来大多就是贪图利益之辈,见他大势已去,窘迫万分,都是假登东、诈撒溺,又散去了六七十人,只剩二三十余骑忠心随从跟在左右。
一行人黑夜里慌乱间前行,在林中走了数十里,抬头看见一座败落寺庙,风吹得檐前铃铎之声叮当作响,上面几个金字,都昏了,模糊不清,进了寺门,但见钟楼倒塌,殿宇崩摧,山门长满了青苔,经阁生出那碧藓。一座座诸天都坏损不堪,塑像怀里有鸟雀做巢,一尊尊帝释欹斜欲碎,口内蜘蛛结了重重丝网。张西洛看了这等光景,心中越发凄凉冷清,登高看时,遥遥望见山脚下,那官军点着火把,阵列如长蛇蜿蜒,鸣锣发喊,正急急在山中搜索,想必不久之后便要追赶上来。
张西洛看了,叹了三声“罢了”,将那剩余随从都叫在一处,苦笑说道:“我张某人惨淡经营一生,家业富比皇室,权势撼动天下,不想到沦落到今日这般田地,竟然败在那稚儿皇帝手上!诸位陪张某到此,已是仁至义尽了,这情谊我心领了,诸公现在各自逃命去罢,如有来世再相聚!”言讫,将随身所带金银财宝分了,遣散众人,独自在院中卧了,等待那官兵前来捉拿。
古寺邪灵(43)
众人都逐渐散去,唯有一年老仆人不肯离去,自言愿生死相随。张西洛无奈一笑,两人进了大殿,相对而坐,行囊中取了美酒,痛饮了一番,听着外面搜山之声越来越近,张西洛慨然道:“我贫寒之时发迹于古寺,如今走投无路撞进这破庙,真是天道轮回也。”拿了笔墨,在墙上提了一首绝命诗:“夜色明如许,嗟令困不伸。百年原是梦,数载枉劳神。室暗难挨晓,墙高不见春。星辰环冷月,缧绁泣孤臣,对景伤前事,怀才误此身。余生料无几,空负九重仁。”自知难逃一死,和那老仆寻了两根绳索,一起自缢在大殿梁上。
张西洛以颈悬绳,正在气息奄奄,痛苦挣扎之时,忽然觉得胸口贴身一处有什么东西火热如炭,灼烧的自己皮肉剧痛难忍,胡乱摸了一把,从衣领里拽出一块玉佩,但见那玉光华闪闪,一明一暗,甚是古怪;张西洛生死挣扎间,也无功夫管着奇怪之事,本想直接将那物丢在地上,一心只求速死,免得落入官军之手受辱。就在那玉佩即将离手的一刹那间,张西洛如遭雷击,心里好似有个缺口被这块玉补上了一般,一时间忘记了挣扎,脑中电光火石一般只有一个念头:这块玉佩为何如此眼熟?是谁人赠送我的?
外面大门轰然倒塌,数百只火把将寺庙团团围住,照的通明,十几骑人马破门而入,杀气腾腾冲了进来,手持兵刃,面目凶狠,大喝道:“休走了那逆贼张西洛!”
张西洛却无暇他顾,直愣愣地盯着手里的玉佩,那块玉在手里越来越热,啪的一声碎成两截,棱角锋利,刺手血流,张西洛嘶哑着大叫一声:“是柳小姐!为何我这一生中不见了柳小姐?”
话音未落,但见杀到面前的兵马,一同自缢在一旁的仆人,殿前的破败佛像,全都如同风干脱落的墙皮一般簌簌掉下,眼前的景象登时换了模样,一间残破厢房,一桌一床一橱而已,桌上油灯已灭,文稿数张零散一地,自己脖颈挂在一根绳索上,自垂在房梁之上,气息急促,筋脉肌肤如同刀割一般痛苦,正在蹬腿挣扎间,突然看到地上站立一个文士,正是自己在树下见到的那人,但见他手中拿了那方古砚,不住摩挲,正仰头盯着自己。
张西洛一手抓住脖上绳索,一手向下探去,指向那文士方向,嘴里勉强吐出话语,说道:“救我……”
却不想那文士立在幽暗地里,意态冰冷,眼神阴寒,一动不动,竟似盼他速死一般。张西洛心中顿悟,那文士恐已非人,自己如梦似幻的富贵一场,现在又悬梁自缢,怕是和那文士脱不了干系,心中又悔又惧,命垂一线,全力挣扎,将那断了的玉佩拿在手中,用锋楞处摩割绳索。地上那文士嘴角一撇,似有不屑之意,张西洛头脑欲裂,眼前发黑,舌头伸出嘴外,力气越来越小,眼见就要一命呜呼时,那颈上思索被割断一半,不堪重负,张西洛重重摔了下来。
张西洛昏沉了一阵,勉强起身,咳嗽不止,恶心欲呕,他踉跄几步,抢了宝剑在手,指着那文士,喘息说道:“你是何人,为何要害我性命?”
那文人答道:“你一将死之人,我却懒得告知你我是何人。你命星紫微,本该前程万里,是那社稷重臣,将来为官,也能不畏强者不欺弱,不谋财者不害人,算是有些清誉。我今日奉命结果你性命,心中有些不忍,本想让你黄粱一梦,体验那人间富贵一场,从容赴死,哪想到你竟然看破魔障,又回到这现实之中。这又是何苦来着,反正都要被我结果,那边当一个奸雄权臣,享尽荣华富贵,轰轰烈烈而死,这边做一个穷酸书生,孤灯冷雨,凄凄冷冷独亡,真是天差地别也。”
说罢,那文士踏步而上,向张西洛逼迫过来,张生握住宝剑,咬牙向对方刺了过去,那人竟不闪避,宝剑如中铁石,断成几节。那文士伸手一扫,将张生撞了出去,桌倒椅塌,摔得他头破血流。
那文士缓缓踱步而来,张西洛头晕目眩,手无寸铁,自知今日断难脱身,勉强坐了起来,倚在墙角,反而笑出声来,说道:“你说让我做个奸雄权臣,轰轰烈烈而死,却不知我根本不想如此!我方才在梦中觉得如此不踏实,如同心中空了一块一般,荣华富贵,权倾天下,丝竹美色都填不了那块缺口!”
那文士笑道:“我现在知晓了,也是我不察脱卯,让着梦境不真了。你是一心倾慕柳小姐,难怪你有怅然若失之状,原来是个痴情种子。你无需担心,很快那柳小姐也会追随你而去,你们泉下便可相聚。”
张西洛答道:“你只知其一未知其二,我和柳小姐心心相印,生死不离,但你操纵梦境,又将我这读书人的骨气放在何处?我若像梦中那边寡廉鲜耻,玩弄权术,残害忠良,还不若一头撞死,倘若柳小姐在旁,也绝不容我如此这般堕落!”
那文士一愣,随即勃然大怒,一脚踢在张西洛左臂上,令他臂膀筋骨寸断。张生大叫一声,冷汗涔涔而下,几乎疼的昏了过去。
那文士森然道:“你这番言语,竟似说我没有文人骨气,是无耻之辈了?我问你,你可知我是何人?”
张生咬牙道:“你不过是个附在砚台上的妖邪罢了,附庸风雅,摄聂心魄,诱人堕落而已,我又何必知道你是何等人物?只是可惜了那方好砚和上面铭词,说什么‘此时拜疏清君侧,事成策汝功,不成同汝贬’,真是荒谬不已,失之千里,这等忠义之为,却和你有何等关系!”
那文士勃然作色,踏步上前,本欲取了张生性命,却突然一顿,背手转过身去,冷冷说道:“幽冥之中,相攘相轧,如同阳间官场,群妖之间,往来嚣杂,让人不胜其烦,我许久也没有和读书之人交谈过了,在你临死之前,我不妨和你多说几句罢,也叫你死个明白。”
古寺邪灵(44)
“我乃前朝人士,”那文士说道:“年幼失怙,由叔婶带大,家境贫寒,读书不易。我幼时便明白除了读书上进,自己别无出路,于是发奋向学,个中辛苦,不足外人道也。年少时便登科及第,光耀门楣,后来一路升迁,官至兵科给事中,常侍皇帝左右,备顾问应对。”
张生听了,掩住受伤左臂,冷笑道:“年少得志,身居高位,就如同你操纵我梦境那边,想来你后来也是利欲熏心,玩弄权术了罢,这般奢靡跋扈生活我已经见识过了,你无须再说。”
那文士望了张生一眼,眼神中有些许落寞之意,继续说道:“当时有一宦官,在皇帝幼时便服侍于他,后宫夺嫡立储历来凶险万分,那宦官昔日也出了不少力,甚至舍命救过年幼皇帝。因此皇上感激于他,视他如同亲人一般,登基之后让他做了秉笔太监,各种恩宠集于一身。”
张生咬牙忍痛,嗤之以鼻,说道:“然后你就和那太监内外勾结,把持朝政,做那假公济私的勾当了罢,我又何必知道这些污烂事!”
那文士没有理张生,继续说道:“即便如此,那宦官也心有不甘,因皇家祖制有训,太监不得干政,那人又偏偏是个狼子野心,当时宰相懦弱无能,那宦官自然看他不起,外面若干政务大权都想来染指一番;朝臣中有些阿谀逢迎之人看出他的心思,送礼厚赂,几番勾兑,便结成了进退同盟,里外勾结,相互通气,隐隐有成一党之势。”
张生听了沉默不语,原本以为这文士也会和那宦官是一丘之貉,现在听他语气,好似并非如此。
那文士继续说道:“我看那大奸虎踞宫中,牙爪已具,岌岌有出柙之势,心中焦虑,联合了几个平日交好的御史言官,一起上疏警示皇上,说那宦官不尊先皇祖制,内庭外臣相互勾结,其心不轨,本欲让皇帝加以斥责,哪料到这折子上去了,如同石沉大海一般。”
张生听了,微微意外,抬头望着对方,略有不信之意。
那文士继续说道:“我等几人见皇上有偏袒之意,心中气愤难平,一日正聚在酒楼雅间商议对策,不想门被踢开,拥进了一群虎狼之士,披甲持锐,将我等团团围住。那官宦一脸假笑,缓步走了进来,先是虚情假意客套一番,然后拿出一叠银票放在桌上,说是朝臣对他有些误会,他愿与我等消弥芥蒂,这些银子算是区区见面礼,今后还有厚礼奉上。”
张生心中好奇,问道:“他给你们每人多少银子?”
那文士说道:“每张银票都是万两白银。”
张生冷笑道:“这官宦倒也真瞧得上你们,想来你们也都是朝中重臣了。”
文士摇头不语,过了片刻说道:“那宦官放下银票,收了笑容,不再言语,拢手在袖中,只是盯着我等;有人心虚胆怯,当下就拿了银票放在怀中,对那大奸摇尾谄笑,也有人犹豫不定,不知如何是好。”
张生忍不住问道:“后来又如何,你是否也拿了那银票?”
文士道:“那宦官等了一时三刻,将头一侧,后面的甲士齐声暴喝一声,将刀剑抽了出来,一齐砍在雅间的桌子上,那木桌登时被砍得粉碎。众人都惊得面如土色,那宦官微笑道:‘诸公勿要不识抬举,咱家也不是一直这般有好脾气的。’”
“那剩下几人慌忙从地上捡了银票,低头不语。我却直挺挺站在当地,与他怒目而视,那厮与我对望了一阵,冷笑了几声,扭头便走,临出门时转过身来,对我道:‘直如弦,死道边;曲如钩,反封侯。我却看你能硬气到什么时候!’”
张生又不信之意,晒道:“你莫非是竟是个忠良之辈?我一个将死之人,你又何必编这等故事唬我?”
那文士意态索漠,继续说道:“我本寄希望于君上圣明,不想那皇帝经年荒淫奢靡、昏庸无能,懒理朝政,几年后那宦官升任掌印太监,独揽大权,逐步肆意为虐,朝中些许软骨之辈纷纷投靠于他,结成阉党,张牙横噬,毒遍寰区,渐成气候,这些人甚至妄图左右太子废立之事。”
“我却是不能再忍,交会极门转呈皇帝秘奏,参阉党众人迫害先帝旧臣、干预朝政、卖官卖爵二十条大罪,愿皇帝大奋雷霆,以正国法,哪知那皇帝忠奸不辩,是非不分,听信那宦官谗言,反而将我下了诏狱。”
“诏狱那些人伙同阉党,诬陷我收受北方边将贿赂十万两白银,每日用严刑虐打,逼我招供,最后用土囊压身,铁钉贯耳,使我幽毙于狱,暴尸道路,当死之时,惨毒万状,横尸六昼夜,蛆虫穿穴。”
张生听了,默然无言,半晌才说道:“我也熟读前朝史书,却不知道有这一段过往。”
那文士说道:“你若不信,我就让你看看我在诏狱中的模样。”说罢,身形变幻,登时面目焦烂,眼不能睁,十指指甲都被拔去,小腿筋肉脱落,露出森森白骨,头顶和太阳穴还钉着几枚长铁钉。
张生吃了一惊,险些叫出声来,说道:“商纣已灭亡数百载,哪里还有人施这炮烙惨刑?”
那面目焦糊的文士用手撕开眼皮,望着张生冷笑道:“这宦海凶险,人心之恶,岂是你这黄口稚儿能想象的到的?”
张生沉默了一阵,低声说道:“我还是相信天道昭彰,因果循环,史书上定会有个公论,还你一个清白。”
那文士听了此言,仰头大笑,声震屋宇,两行血泪流了出来,说道:“好一个天道昭彰,史有公论!我慷慨自许,嫉恶如仇,群奸百计诬挤,必欲死之,但就连你这饱学之士也并不知晓这段过往,那寻常愚夫村妇更如何得知?他们也只当我是个贪婪无度的恶官,对我之死也就是拍手称快而已,我却哪里能等到还我清白之日?所谓史家、言官,都是那等曲意逢迎之辈,帝王让他们如何写史,他们哪敢不从?这些人等之操守却还不如娼妓!”
张西洛听他言语偏激,正要反驳,又想他这沉冤已久,怕是有百年历史,至今也无人提及,这桩旧案怕是永难得雪了,心中涌起凄凉同情之意,也就不再言语。
那文士却是怒意更胜,须发怒张,继续说道:“名声尚且是身外之物,真正让我恼怒成狂、堕入魔境的,却另有其他缘由!”
古寺邪灵(45)
张西洛说道:“人死如灯灭,虚名何足道,你却还有什么舍不得的?”
那文士头上青筋暴起,两眼血红,喝到:“你难道没有家人?没有亲朋故友?”
张西洛方才领悟,叹了一声,说道:“原来你的亲族也遭连坐了。”
那人切齿道:“我死之后,冤魂飘散不去,久久徘徊,看到我的至亲,有的被斩首弃市,有的被发配流放,但最让我心如刀绞肝肠寸断的是,那伙奸人将我两个女儿送去教坊司,做了官妓,强迫她们接客,还安了‘京城双绝’这等花魁的名号!”
张生听得目瞪口呆,不知如何应答。
“最让我愤恨的是,我那昔日同僚,竟然也一脸无耻之像的寻了过去,说是看在我的份上,多加照顾的女儿。”
张生听得悚然,低声自语道:“这等读圣贤书之辈,朝廷大臣,怎地如同白日魑魅魍魉,现了人间?”
那文士继续说道:“不一个月,我那两个女儿一人吞金自杀,一人失心疯坠楼,我噬臂发誓,要变为厉鬼报复,但那群仇家气运正旺,阳气灼灼,让我不能近身,还有那太监住在深宫大院,周围也有许多能人异士、镇邪法器,我就更不能靠近,眼看一个月过去,我就要魂飞魄散,进入六道轮回。我心有不甘,每天夜里在仇人宅外奔走哭嚎,厉声叫啸,但也无济于事。”
张生听了心中惊惧,也有些怜悯之情,问道:“那后来事情如何?”
“有一夜我在街道上游荡,知道天明之时自己魂魄就如同朝露般散去,这一世的记忆就再也不能存留。我一边哭泣,一边高喊,呼唤着自己妻子亲朋的一个个名字,只可惜那街上男男女女都在灯下嬉笑喧闹,根本看不到我,有哪一个知晓我心中悲苦?这冤屈天地可知,人却不闻!”那文士停了下来,用衣袖擦拭了一下眼泪,继续说道:“不想人群中有个高瘦头陀,抬了眼径直望向我,我看他面目凶恶,眼神冷澈,身上还带着一百单八颗人顶骨做成的数珠,心知他是个通灵之人,正想转身逃走之时,那头陀做法用紫金钵将我灵魂拘住。”
“我在紫金钵内听得那头陀笑道:‘这般冲天怨气的鬼魂,倒是个制作魔障的好材料。’我当下心慌,在里面左冲右突,大喊大叫,都是毫无用处。那头陀行了一阵,来到城外荒凉之地,将我放了出来。”
“那头陀却说要和我做个交易,他可以帮我杀三个仇人,我则献出灵魂供他炼制魔障,永世不得进入轮回。我报出那大阉的名字,那头陀摇头说太难,皇宫中高手太多、护卫重重,取那官宦性命难于上青天。我不得已退而求其次,另报了三个我深衔之人的名字。”
“那头陀重新将我封在钵中,过了七日,午夜子时,他将我放了出来,仍旧是城外那片偏僻之地,地上丢了三个血肉模糊的头颅,正是我那几个仇家。我悲喜交加,又哭又笑了一场,但心中还深恨那宦官未死。扭头看那头陀时,吃了一惊,几天不见,他盲了一目,身上伤痕遍布,衣衫褴褛。”
“我吃惊问时,他却笑道:‘你指名道姓的这三个,都是朝中举足轻重的大人物,杀第一个时还能趁其不备,第二个就难了许多,等杀到第三个时,几乎全城的异人术士都来追捕于我,险些陷了性命在城中。’”
“我见他虽然生得凶恶,但也是一诺千金之辈,有豪侠之风,虽然还有那大阉活在世上,我也应允了先前的承诺,让他把我魂魄带到此地,心甘情愿被炼成了魔物,一如你今天所见之模样。”
张生听了,坐在地上,心里一阵嗟叹,说道:“我却不知道你有这般复杂的来历。”
那文士惨笑道:“我也常常自问,现在自己究竟是个什么东西,非人非妖,不进六道,无法转世,妻子皆去,仇人已逝,唯有满腔恨意,往复彷徨在这魔障之中,以取人性命为乐,似乎变成了我的本能一般。虽说当时应允了那头陀,但我也毕竟是一读书之人,懂得礼义廉耻,怎会以为虎作伥为乐?”
张生道:“你既然知道如此道理,为何不放我出去,也让你良心稍安?”
那文士捧头蹲下,意态痛苦,低声呻吟道:“那头陀昔日有恩于我,我自甘进入魔道,这其一也;当今世上这读书人多是蝇营狗苟,醉心功名,毫无廉耻,正如我那些昔日同僚一般,所谓负心多是读书人,我却是想杀尽这些伪君子,这是其二也。”
张生方才还希望能说动这名文士,好叫他开释自己,现在听到这番言语,心中登时凉了下来,自嘲道:“那在你看来,我这书生也是那般负心之辈了……”
那文士双手抱头,看上去甚是痛苦,咬牙说道:“若你也是那等人,当时就在梦魇中吊死了,怎么又能回到这现实中来?你这等祭品……的确令我很为难啊……”
张生看他这幅模样,心中疑惑,问道:“你不是来取我性命的吗,却有又何为难之处?”
那文士说道:“我变化为人时,还能记得前世之事,所读之书,也常常有悔恨之心,怨一念之差坠入魔道,有违我生前恪守的圣人之训;但每每念及遭人陷害,累及妻儿,想道那皇帝昏庸,奸臣弄权,就觉得圣人之书简直如同谬论一般,我这样舍生取义却是得到了什么?想到这里我就恨不得化成巨魔,冲脱束缚,把外面世界变成血海尸山。”
张生听了倒吸了一口冷气,那文士抬头,从掩面的指缝间望着他,咬牙冷笑道:“你这后生,如果你和我易地而处,你会如何决断?”
张生当下无语,只能叹气。
那文士抱头的双手抖动的更加厉害,整个身子都伏在地上,断断续续地尖声叫到:“我……读书……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……魔性……杀、杀……快走!”
张生不解,咬着牙勉强站起身来,靠着墙慢慢向后退去,一边问道:“你……你这又是何意?”
话音未落,地上那文士大叫一声,却是变了模样,形体长大到一两丈高,身上的衣裳肌肤破碎如絮,纷纷落下,露出里面的澄黄虫甲,那文士转眼间变成一具怪形,人首虫身,刀镰蝎尾,鳞甲耀人目精,黄铜般的躯体上蚀刻了密密麻麻的咒文。
张生惊怖无比,看那虫身上的人面时,眼睛里早就没有方才神采,只剩下一片凶狠杀意。心里叫苦不迭,方才那文士虽说怨毒阴狠,但好歹能与他讲理,现在半人半虫这般妖怪,却如何应付?
正思量间,那庞然怪虫前爪一挥,长刀般的鈎镰前爪朝着张生的头颈劈了过来,带起一阵寒风,眼看张生就要血溅当场。
古寺邪灵(46)
性命危及之间,不容张生多想,他低头缩颈,就地一滚,堪堪避开了那一斩,但触动断臂伤口,疼痛难当,眼前一黑,几乎昏死过去。
对面那怪虫踏步而上,将他逼至墙角,无路可退,那虫用鈎镰夹住张生身体,提在半空,张开大口,那嘴里却都是针状利齿,腥气迫人。
张西洛眼看性命就要葬送于此,万念俱灰,如坠冰窟,闭眼叹了一口气,说道:“罢了,今番万事皆休,只是愧对了父母,辜负了柳小姐期许。还好,读圣贤书,所学何事,而今而后,庶几无愧。”
说完,他闭眼待死,却久不见对方动静,睁眼看时,那怪虫头部摇晃,表情痛苦,似乎在做挣扎,嘴里低声说道:“圣贤书……”
突然那虫爪一松,张生掉落在地,他不明所以,求生心切,径直往门口爬了过去,却不想那怪虫蝎尾倏地一下刺在前方,如斗般粗细,击碎了数块青砖,深深插入地下。
张生吃了一惊,扭头看时,却见那虫怪一只眼睛依然蒙着一层白翳,混沌凶恶,另一只眼睛却恢复成人眼模样,那怪两眼一起望向自己,嘴里不停说道:“这却如何是好,如何是好?”
张生定下神来,略一思索,便明白了这是其中道理,他吸了一口气,说道:“前辈,我知晓你现在内心挣扎,阁下生前孤忠峻节,不畏强权,本该史书赞誉,祠堂受享,但现如今沉冤难雪,宁甘武穆之寃,陷入魔道,实在是造化弄人也,令人泫然心泪;方才阁下问我与你易地而处如何决断,我现在却回答你,我也会做同你一般的事情,即便是奸党横行,外张羽翼,蛇盘鬼附,我也要拜疏击大阉、为国芟除祸本,亦余心之所善兮,虽九死其犹未悔。”
那怪悲叹一声,两只前爪垂了下来,那条蝎尾也缓缓收了回去,低头良久不语,表情若有所思。
张生也不敢动弹,凝视那虫怪,心中忐忑不已,知道自己命悬一线。一时间屋中寂静无声。突然间那怪将尾巴一甩,刺了过来,张生以为它突起杀意,要取自己性命,吓得全身一抖,却不想它用蝎尾在墙上划了一道口子,砖石破碎处黑雾涌动,随后渐渐散去,露出了外面庭院中的景象,外面好似有什么东西堆在一起,正在熊熊燃烧,火光闪闪,映进了屋中。
那怪缓缓说道:“方才我用梦魇镇你,也入了你的脑海神识中探索了一番,你我都是寒门子弟,年少失去双亲,也都奋发求学,你心地质朴,不是那油滑反复之辈,这点却也和我相似。我一直犹豫,要不要杀你,杀了你,就如同将年少时的自己凭空抹掉一般,不杀你,那地下拘禁我之人定然震怒,将我魂魄歼灭。”
张生听了,惊骇不已,问道:“你说的地下之人是谁?他们为何要取我性命?”
那虫怪正要开口回答,却不想表情突变,脸上出现了狰狞痛苦之色,背后火星闪动,身子轰然扑地,张生惊得向后退了几步,跌坐在地,但见后面又耸立了一个巨怪,狮面人身鹰爪,模样是凿牙锯齿,圆头方面,声吼若雷,眼光如电,仰鼻朝天,赤眉飘焰。方才正是这狮面巨怪扑击了先前这虫怪,现在正低头对着张生狞笑,说道:“你这书生,哪有这么容易逃了性命的道理,你若走脱了,我等却怎么回去交差?”
张生正在惊骇间,却见桌上那对羊脂玉狮子镇纸上腾起一阵青烟,屋里旋风盘膝,状如匹练,长丈余,烟尘处又变化出一只狮面巨怪,同先前这头模样相仿,摇首噬齿,睥睨四周,嗡嗡做声笑道:“俺们又重见天日了,还能啖人血肉,实在快哉快哉!”
张生惊得面无人色,方才明白,这些怪都是从自己拿来的宝物中走脱出来的,悔恨交加,以手捶额。猛然间担心起柳小姐的安危来,顿时心如刀绞一般,转身朝墙上那道裂隙爬过出去。
后面两个狮面怪相顾一望,哈哈大笑,声震庭檐,两个怪搓爪道:“这蠢书生还真以为自己能逃出升天?却让我兄弟二人慢慢戏弄折辱他,方才有趣。”
那两个巨怪正要踏步上前之时,方才倒地的那虫怪突然从地上弹起,前爪连击,将一头狮面怪打飞出去,尾针一摆,刺向另一个狮面怪脖颈,却被它伸手一挡,只是刺在手爪上。
被刺中那狮面怪一声大吼,登时将受伤那手爪扯断,扔在地上,那断爪颜色变白,转瞬化为一滩脓血,另一头狮面怪也翻身而起,头脸上伤口深可见骨,青绿色的汁液流个不停,两只巨怪跳掷怒吼,大叫道:“你这穷酸腐儒,竟然临阵反水,还敢伤我兄弟二人,今夜定要将你这厮碎尸万段!”
那虫怪只是冷笑,扭头对着张生道:“你这后生,此时还不走,更待何时?我却也支撑不了多久。”
张生方才反应过来,百感交集,说道:“前辈,这却如何使得,你方才不说拘禁你的人会震怒……”
那虫怪不耐吼道:“如此要紧关头还管这些,还真是书生做派,这等优柔寡断,将来如何能在官场立足?”
张生脸上一赧,低头称是,转身朝外踉跄而去。
那两个狮面巨怪面有吃惊之色,说道:“你这腐儒,真个要背叛那些人?他们会让你神魂皆灭!”
那虫怪大笑道:“那有何妨?我早就厌倦这等日子,索性大弄一番,再放一个人出来。”
说罢,将虫尾在墙上一划,隔壁房间也裂出一道口子,里面滚出一个人来,张生看时,却是杜猛,但见他手持铜锏,满身血污,狼狈不堪,张生慌忙喊他过来,两人立在一处,还未等开口相互询问时,却见杜猛来处的那面墙轰然倒塌,黑雾弥漫处,阔步走出一个披着乌金玄甲的人,那人从头到脚都被铁甲盖住,脸上也蒙了铁面具,眼窝处黑气沉沉,看不出是何等模样,只是步履敏捷,浑身杀气腾腾。
杜猛抬头看了这对峙的三头巨怪,瞠目结舌,正要问时,张生道:“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,我等速速逃出这厢房,有话外面再说!”
那玄甲怪人望着杜猛,又抬头看了看屋里三头巨怪,突然一跃而起,重重一拳击在那虫怪身上,那虫怪惨叫一声,挥动前爪砍在那玄甲人背上,火星四溅,那玄甲怪人落在地上,随即站起,丝毫不受影响一般。
张生看了这情形,心中一沉,那虫怪惨笑道:“你这书生,怎么还不离去,我以一敌三,本来就不是对手,更何况那些地下之人已经知晓,正在做法湮灭我的灵魂,我撑不了一时三刻了。”
说罢,它用尾巴卷起张生杜猛二人,从墙中裂隙中甩了出去,两人重重跌坐地上,挣扎起来回头望去时,隐隐见到屋里几头妖怪斗成一团,声响如雷,火光飞沙弥漫,声势骇人,周遭阴云霭霭,惨雾腾腾。隐隐听得那虫怪喊道:“那书生,日后逃了性命,还要好好修炼文笔,著文之道,在擘肌分理,唯务折衷!你那文章却是比老夫差远了!”接着狮面怪破口大骂:“你这穷酸饿醋,做人时遭受排挤,凄惨身死,当了妖物也懦弱猥琐,心向人类,活该魂飞湮灭的下场!”
张生听了,心中感激酸楚,嗟叹连连,但也不敢多加逗留,两人相互搀扶着,急忙朝柳小姐的厢房奔去。
古寺邪灵(47)
张生和杜猛两人踉踉跄跄地跑到柳小姐房门外,举手砸门时,门却自己开了,进去看时,里面空无一人,张生急得直跺脚,六神无主,杜猛转身朝旁边厢房奔去,不多时回转过来,双手一摊道:“崔姑娘房间里也没人。”
两人都是焦虑万分,担心两位姑娘被什么妖物掠了去,重新奔到院中,却见其余厢房被黑气缭绕,入之不得,院中也没有那行钧和尚的身影。张生彷徨无计,嘴里说道:“如之奈何,真是急煞人也!”
杜猛却道:“贤弟莫慌,我等先去后院寻找,如无踪迹,再去偏殿洞中去找,现在想来,那洞穴里古怪甚多!”
张生一边忍痛疾走,一边粗粗把所见所闻和杜猛说了一遍,杜猛也惊叹不已,复而自言道,他睡前也忍不住观赏了一番那乌金玄甲,又试穿了一次,脱下来放在匣中;却不想熟着后隐约听得动静,转头看时不知什么人穿了那玄甲,立在自己床头,握拳径直朝自己砸了下去,还好及时侧身躲过。那人一拳将床板砸塌,却不停住,连下杀手,简直要取杜猛性命一般架势。杜猛抽了铜锏和他对放,感觉那人力大无穷,如同不死之躯一般,兵刃都伤他不得,将杜猛逼到绝境。正困窘无计间,忽然墙上豁然一声响,现了破洞,杜猛方才暂时得脱。
张生听了,恨恨说道:“不知是何人心底如此歹毒,设下这等重重机关陷阱,要取我等性命!如若不是那文士心存善念,舍身相救,我二人性命皆休矣。”
杜猛搀扶着他,道:“现在想想,倒是该听了那行钧和尚之言,我等若无贪欲,怎会中了人家的计策。”
张生苦笑道:“难怪佛经有言,财色于人,人之不舍。譬如刀刃有蜜,不足一餐之美。小儿舐之,则有割舌之患。你我今夜为何如此愚钝?”
杜猛也笑道:“事已至此,后悔也无益,既然进了别人的彀中,就算不贪图这些东西,人家也会想办法来害你。你莫要自责,我们这就去救了柳小姐和崔姑娘,聚到一处再合计一番,咱们定要逃出此地!”
张生心中有愧,低声道:“杜兄,却是我害了你,让你也卷进这等妖异事中来,不然几日前你早回杜家庄去了。”
杜猛笑道:“你我意气相投,既然结为兄弟,还说什么客气话,再说柳小姐一家被贼人所困,倘若我见死不救,于心何安,还要这堂堂八尺男儿之躯何用!”
说话间,两人七拐八拐,来到后院,却见看荒草萋萋处,站立着两个姑娘,定睛看时,正是柳碧云和崔花影二人。张西洛和杜猛心中一宽,正要开口时,却突然察觉周围景色有异,定睛看时,登时大惊失色,冷汗涔涔而下。
***
却说在一两个时辰之前,柳小姐和崔姑娘辞别众人,返回房中。崔花影因担心柳碧云安危,坚持要和柳小姐同寝一屋。深夜时分,崔花影听得柳碧云辗转反侧,难以入眠,心里知道小姐最近满腹悲思,怀念父母,一路逃难来憔悴形骸,带围宽清减了瘦腰肢,忍不住轻轻喟叹了一声,开口宽慰她几句,让她好生安歇,勿要多虑,有事明天再来计较;柳小姐低声应允了,不多时候,两人便沉沉睡去。
睡到后半夜,崔花影侧转身子时,觉得身旁空落落无人,心中突然警觉,当下便醒了过来,坐起身子,房间里不见了柳小姐的身影。崔花影大惊失色,披衣下床,在桌上看时,却不见了那卷《往生咒》,心里顿时叫苦不迭,怨道:“小姐啊,你执念如此之深,却为何不听我劝说!”
她当下穿戴停当,推门出来,觉得院中妖氛惨惨,正是夏秋之交的气候,偏偏觉得寒气侵骨,院中的树木却不知被何人折断,枝叶散乱了一地,庭庑狼藉,一处厢房门户大开,腥气扑鼻,门前不远还堆了些奇形怪状的擂木,正在熊熊燃烧。其余的厢房周围黑雾缭绕,没由来的让人心惊肉跳,崔花影心知不妙,在院中呼唤了柳小姐的名字,无人应答;又喊了杜猛和张西洛,厢房中黑沉沉一片,门户紧闭不开,不似有生人气息。仿佛院中活人踪迹全无,只剩了自己一人一般,她心中惶恐,正不知如何是好时,却看到一人身形从大殿后闪过,衣袂飘飘,好似柳小姐身形服饰,崔花影慌忙提着裙角追了上去。
等她转过殿角,却看到前面的柳碧云头发散乱,双手高举,两脚不动,身子不沾地般的向前掠去,如同一具被人提住的木偶一般,崔花影心中惊骇不已,高声呼喊,但那柳小姐却听而不闻,如中魔怔,一路飞掠前行。崔花影心中大急,飞奔过去,但却无论如何也追赶不上,但好在前面那柳小姐兜兜转转,经常在廊宇拐角处停了下来,幽幽长笑几声,然后再复前行,崔花影虽是气喘急促,也不至跟丢了行踪。
两人一路前行,曲折往复,停停走走,用了一炷香的功夫,方才转到了后院。柳小姐飘到那荒草深处,双手上举,仰面朝天,一动不动;那那绿茸茸草地上,薄雾缥缈,秋虫寂然,周围却是毫无动静。崔花影奔走的气喘吁吁,香汗淋漓,终于赶到她近前,发觉柳小姐手里捧着那卷《往生咒》,方才悟到原来正是这册书在拖着她走。
崔花影心中又惊惧,又忿恚,喝到:“果然是这书有古怪!”焦急之下,抢上前去,就要一把夺过那书。不想那卷书牢牢定在柳碧云双手之中,如同生根一样,分毫不动。崔花影正吃惊间,柳碧云双手一扫,径直将她打飞出去。崔花影跌倒在地,一时间呆住了,平日这柳小姐手无缚鸡之力,身子娇软袅娜,怎地今夜变得力大无穷,如同男子一般?
正讶异间,柳小姐低声笑了一阵,然后说道:“小丫头,不要坏我等好事。”她口中之声语音怪异,非男非女,如同数十个人同时开口说话一般。
崔花影倒吸一口冷气,问道:“小姐你怎地如此声音?”
那柳碧云慢慢转身,望着崔花影,双眼中瞳仁缩小如同针尖,眼眶中全是眼白,面色铁青,恻然道:“我等现在却不是你家小姐,劝汝早些退下,方能留得性命。”
崔花影头皮发麻,勉强站起身来,厉声喝到:“何方妖邪作祟,占了别人躯体,还不速速滚出来!”
柳碧云仰头大笑,口中数个声音同时说道:“汝这等愚笨之人,不识好歹,片刻之后我等现形,只怕汝要心胆俱碎!”
说罢,那柳小姐将《往生咒》翻开,高举过头顶,双膝跪地,口中念诵起来,念动之经文晦涩难懂,却非中土语言,乃是梵文。她念诵时表情狰狞,语音凄厉,听得崔花影心惊肉跳,饶是她不懂经文梵语,也知道大事不妙。那卷经书在柳碧云手中无风自动,转瞬就自行翻动一页。随着经文吟诵,书卷翻动,两人脚下的大地渐渐震颤不已,狂风凭空呼啸而起。
古寺邪灵(48)
但见云气渐生四野,黑雾弥漫八方,摇天撼地起了一阵狂风,半空中沙尘和雨腥味大作,天边亮起了条条闪电,经久不绝,仿佛云层中有恶神倒骑火兽逞神威,乱掣金蛇施法力一般。
崔花影看这情形,如同坠入梦魇之中一般,惊的手脚直颤,虽是身为女子,但她平素也是果决之人,知道这等时刻犹豫不得,再拖延下去,不知柳小姐会变成何种模样。于是银牙一咬,强压心中惊惧之情,悄悄绕道柳碧云背后,发足奔向前来,要将那柳小姐扑倒在地,想办法夺了那卷《往生咒》,阻止她继续念动经文。
正当她奔到离柳碧云还有四五步之遥,突然间柳小姐身子一抖,脖子猛转,骨节咯咯作响,如同爆豆一般,她的头脸竟扭到背后,眼睛里瞳仁全无,全是白色,阴惨惨看着自己,唬得崔花影汗毛倒竖;柳碧云口中长啸了一声,背后旋风骤起,木叶乱飞,逼迫得崔花影不能近身。正当那崔姑娘头晕目迷,暗自叫苦之时,依稀看到那册书上燃起一点火苗,其光绿黯,缩小如豆,俄爆然一声,焰光四射,接着听得轰然一声巨响,柳碧云手中书卷忽吐焰光长数尺,冲天而起,高数丈轰然而散,如烟火炫烂,幽光灿灿,落在地上,烟焰不灭,犹如炮火连飞星箭落,瘴云蛮雨暗孤城,竟将乔玄朴的烈火符箓也遮掩了下去。
崔花影看得目瞪口呆,不明所以。那柳小姐将头转了过去,不再看她,站起身来,仰头长笑,声音依旧那般怪异,她双手一扬,那卷《往生咒》被抛在空中,书脊上的绳结断开,纸页乱飞,如同雪片般从半空飘落下来。有几页落到了崔花影脚下,她低头借着火光一瞥,心中却吃了一惊。原来那前半册《往生咒》一往如常,但那后半册《太阴练形咒》却空如白纸,一连看了几页皆是如此。
崔花影想起行均和尚叮嘱之言,心中懊悔,原来想的是柳小姐并无法力念动这等高深的《太阴练形咒》,却不成想千算万算,棋差一招,铸成大错,却不知道如何补救?
***
地下数十丈深处,魏王朝站在一面菱花银华镜面前,紧盯着柳小姐和崔花影二人的身影,神色紧张,一旁的印光和尚却是不见了踪迹。方才主持御镜之阵的那名年长阇梨立在旁边,魏王朝皱眉问道:“此刻却没了动静,请问长老,不知道柳碧云是否已经触动了魔障?”
那名阇梨也是略略不安,抬手擦汗,说道:“回禀魏将军,我等已经竭力做法,能否成功,一炷香之内便见分晓。因这《太阴炼形咒》是门禁术,奥义精深,一时之间也断难看出是否已经成功,我等用的乃是速成之法,也难免有些偏差……”
魏王朝脸上忧色更重,说道:“那张西洛和杜猛已然逃去,乔玄朴还在兀自格斗不休,这柳碧云乃是一介弱女子,若是还不能拿下,这祭祀岂不变得十分棘手?我却不曾料想,这各中过程,却是如此之曲折?”
魏王朝扭头四顾,说道:“这要紧时候,还需印光方丈在此,我等才有定海神针。我只顾看着张西洛房中情形,却不知道他方才去了何处?”
那阇梨低声说道:“方丈带人去查看摩呼罗迦,不多时便要放出此物,用来扫荡那乔玄朴和妖僧;但此物凶险万分,必须在在出世前便在他体内中下若干符咒、法器,相以制衡,用作最后手段,否则一旦阵法失控,那便是玉石俱焚的后果。”
魏王朝心中烦躁,来回踱了几步,叹道:“我带了上千甲士在此,也抱了舍生取义之心,但就盼此次祭祀成功,如若不成,我等生死之事尚在其次,梓授公多年心血,岂不付诸东流?”
那阇梨正色道:“我等僧众也具是和将军一般想法,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。只是这太阴炼形实在凶险,我这众位弟子都是在以命相搏,却不是故意懒散,懈怠敷衍。将军如若不信,还请绕道这阵后去看。”
原来在那面菱花银华镜背后,盘腿坐着一列和尚,个个赤裸上身,双手合十,嘴里念动梵文,魏王朝方才依稀觉得这些人诵经声音古怪,表情扭曲。他初时也并未多想,此刻依言走到那列僧人背后,一望之下却是吃了一惊。原来那些和尚背后的筋肉之上,却是各自浮现出一张人脸,如同雕刻在后背上一般,那些脸男女老幼各异,无一不是脸色灰黑,阴气沉沉,双目惨白,口唇正在随着诵经之声一张一合,跟着吐字发声,仿佛稚儿学语一般。
魏王朝饶是久经沙场,也惊的后退一步,手握住剑柄,说道:“这些人……这些莫不是些已死之人的面孔?”
那年长阇梨点头道:“我这诸位弟子,却是背负这般凄厉冤魂在施法,如若不成,必被反噬,痛苦身死,其状凄惨,如坠阿鼻地狱一般。”
魏王朝惊叹之余,也仔细端详了这十余枚面孔,却见一个个都是面相凶狠之辈,想来生前也必定不是善类,他问道:“方丈和长老却是从何处寻了这般人物,一个个都是戾气缠身,凶神恶煞之人!”
那阇梨缓缓说道:“大意谓人之余气为鬼,气久则渐消。不遽消者有三:冤魂恨魄,茹痛黄泉,其怨结则气亦聚也;大富大贵,取多用宏,其精壮则气亦盛也;儿女缠绵,埋忧赍恨,其情专则气亦凝也。至于另有凶残狠戾者,气亦不遽消,然堕泥犁者十之九,但其本性如能和前三类纠缠胶结,便可立时成厉鬼魔祟之物。此类邪物易招天谴,实难获取,但炼形之后尤为可怖。我等寻访数十载,才收集了这数十条不灭魂魄,今朝一旦炼成肉身,也是一件惊世壮举了。”
魏王朝叹道:“也是那机缘巧合,柳碧云恰恰就选中了这册《往生咒》,进了这般业障;只是如此凶险,却是辛苦诸位大师了。”
那阇梨道:“冥冥中一切皆有定数,凡人却难逃因果轮回。天之道;有施必报者,人之情,既已有因,必当结果。各种机缘巧合,相互感应,如同磁之引针,不近尚可,一旦接近,便是相互吸附,难解难分;人与人之间怨毒之结,如石中发火,不触则已,碰触相撞则激而立生;这般因果孽缘终难消释,如疾病之隐伏,必有骤发之日。”
正说话间,那些阵列僧人后背上的人面渐渐上移,死气沉沉的面孔上,都露出喜悦之色,那毫无血色的嘴唇开合不断,口中念诵的经文更加急促起来。灯烛之下,那些和尚原本映在地上的黑影,却越变越淡,几乎不可辨别。
***
却说那地面之上,后殿院中,柳碧云将那手中书卷抛向空中之后,便一头栽倒在地,不省人事。崔花影急急奔上前去,将她一把抱起,却呼唤不醒,正在六神无主之时,雷声轰鸣,天空中却下起雨来。
崔花影窘迫交加,一边抱着柳小姐想离开此地,一边擦拭了一下额头上的雨水,却不想抬手看时,手背上一片殷红之色。
古寺邪灵(49)
崔花影正惊疑间,却看到柳小姐身上衣衫也被雨打湿,染成一片赤红,仰头看时,却见头上下了一阵血雨,腥气迫人。崔花影以手遮面,狼狈不堪,心中又急又气,无意中扭头看时,却发现有古怪,原来那血雨偏偏只落在殿后这片草地之上,出了这草地的其余地方,无论是砖石和瓦檐之上,却是滴水也无。
崔花影心知不妙,事出反常,这里定有鬼祟之处,她奋起气力,将柳碧云架在怀中,一步步向外面走去。草地泥泞,血雨滑腻,悲风飒飒,佛殿花瓶吹堕地,琉璃摇落慧灯昏,她只觉得怀中之人越来越沉,力气难以为继,正停下来气喘时,忽然觉得草丛深出有什么东西在游走一般,如同虫豸一般的什么东西从她脚面小腿处穿行而过,吓的她大叫一声,跳了起来。
定睛看时,却是一条条幽紫色的光焰,崔花影记起这是方才从那卷《往生咒》中射向空中的火光,迸散后徐徐落地后的残烬。按理说这等火焰灰烬应该为雨滴浇灭,但却越发莹莹闪亮,一条条如同手指粗细,长尺余,在地上翻滚扭动,若蛇虫般伏地而游,在草叶底下奔涌前行,成千上百条渐渐聚在十几处,层层叠叠,拢成一朵朵花骨朵模样,径有丈余,焰光闪烁,在血雨中随风摆动,妖异粲然。
异象接二连三出现,已经让崔花影目不暇接,她心中虽怕,也记起行钧说过的话来,此间是非因果颠倒,人妖共居之所,反常之事数不可以测算,强自镇定下来,心中默念:“见怪不怪,其怪自败”,也不去看那异色妖花,咬牙将柳小姐向外拖去。
正当此时,怀中的柳碧云嘤了一声,悠悠转醒,扶着崔花影肩膀勉强站起身来,一片茫然之色,揉眼看了周围这般情景,惊得目瞪口呆,正想开口问时,崔花影高声道:“小姐勿要多言,快随我离开此地!”说着便拉着柳碧云的手奔跑起来。
两人往外跑了十余步,渐渐觉得地面起伏不平,有如波浪翻滚一般,将两人颠簸得东倒西歪。两个姑娘慌忙搀手相扶,方才立住身形,正要寻思脱身之法时,却看到前面几处光焰大盛,数十个花朵瓣瓣次第而开,那花骨朵一经绽放,五色毕备,朵若巨轮,瓣葳蕤如洋菊,花瓣有忽变异色,瓣深红如丹砂,心则浓绿如鹦鹉,暗地中灼灼有光,似金星隐耀,虽画设色不能及。两人正惊得目瞪口呆时,脚下土地震颤得越发剧烈,好似有什么事物从那花朵中心渐渐冒出一般。
柳小姐惊叫一声,说道:“我却好似在梦中见过这般场景。”崔花影低声道:“小姐啊,咱们应该听那行钧师傅所言,不去碰那洞中事物,今番只怕是着了别人的算计了。”
柳碧云咬了咬嘴唇,说道:“我依稀记得在梦中,有群面目模糊的人说可以让我父母复生,但需要我以血相祭,我点头应允,他们便拿出一册书,让我咬破手指,按了手印在上面,随即围在我周围做法,但我奇怪的是,这群人却是没有影子……”
崔花影闻言,捉了柳碧云双手来看,却见她右手拇指处果然有一处噬痕,兀自血迹斑斑,不由地叫苦一声,说道:“这里却不是多言的地方,我们快走!”
柳碧云却双眼无神,叹了口气,说道:“怕是走不了了,有墙拦着我们。”
崔花影觉得她意态颠倒,言语无甚条理,还道是她昏迷方醒之故,也管不了许多,拉着柳碧云的手再次发足狂奔。却不成想地上那数朵光焰之花倏忽飘过,列成一排,一起拦在她们面前,花蕊中那黑沉沉的东西缓缓升起,初始如篱笆高矮,渐渐如同矮墙,还在不停抬升。
柳碧云缓缓抬手,指着前方说道:“你看,这墙也是在我梦中见过的……”崔花影心中悚然,仔细看时,那哪里是墙,分明是一具具棺木,竖着从那地下缓缓升起。那些棺木颜色或黝黑,或深赤色,或是遍布苔藓的石棺,满是绿锈的铜棺,上面都贴着朱砂符箓,绳索捆绑,有些还上悬法器镇压,形状大小各异,令人瞧了寒意森然。
此刻张西洛和杜猛也赶到了后院,看到两个姑娘淋在血雨中,被一排竖立棺椁拦住去路,心中惊怖,慌忙奔上前去,怎奈那草地上起伏有如波浪,颠的两人东倒西歪。好不容易赶到近前,聚在一处,正要开口问话时,柳碧云却幽幽叹了一口气,说道:“六合之外,罅隙之中,果然有回煞魇魅,是先贤之书论述不及之处,其中道理,又非凡人所能理解。”
众人听了一愣,崔花影道:“小姐,勿要再说这等不着边际的话,我们几人,此时不逃更待何时?”
柳碧云却说:“怕是已经晚了。亡者复起,眠者已醒,我却不知自己做的是对是错……”
众人惘然,崔花影对张生使了个眼色,张生会意,本想蹲身背负柳小姐,但却听闻身后传来崩塌断裂之声,不绝于耳,似碎磁折竹,又如裂帛一般。众人吃惊回头看时,前面那些棺椁上绳索皆断,封住灵柩顶盖的铁钉一根根弹射而出,棺上法器坠落,四分五裂,随后一声声巨响,棺材顶盖弹飞出去,轰然落地。
地面停止了震颤,花朵上光焰变暗,那阵血雨也停了下来,只有片片烟瘴之气在草地中萦绕不去,凄惨迷漫,真个是赺天炽地。柳碧云继续喃喃自语:“妖异之夕,紫气贯北斗,天地震动,灾眚叠见,起死人,肉白骨。这却不是传说呵……”张生听得呆住了,杜猛和崔花影两人对视一眼,心中都是一个想法,也不管那棺椁中有何古怪,分别捉了张生和柳小姐臂膀,拉着他们转身就向后狼狈奔走。
四个人向前飞奔了十几步,眼看就要跑出那片草地,却不想烟瘴深处立着一口棺材,挡住去路。天光晦暗,棺木里面漆黑一片,却突然现了两点红芒,里面传来一声狞笑,一个人踉踉跄跄从中迈步出来。
众人借着头顶的烈火符箓光芒,睁眼看时,那从棺木中抢出的那人,衣衫褴褛,白毛遍体,目赤如丹砂,指如曲钩,齿露唇外如利刃。众人看得冷气倒抽,怖几失魂,纷纷向后退了数步。
那怪人伸出一根手指,点着众人依次点数,张口道:“四……四人!饮血……肉,饱腹,庆甚,庆甚!”说着便嗬嗬大笑起来,声音尖利刺耳,如同狼嗥。
杜猛眉头一皱,抽出兵刃,走上前去,低声说道:“我拦他一阵,你们快走!”众人却不肯舍了他先行,正在踟蹰间,那怪人尖叫一声,蹂身而上,带起一阵恶风,闻之血腥贯鼻。
古寺邪灵(50)
杜猛发了声喊,举着铜锏迎着了那怪人,那白毛怪人咆哮跳跃,神情凶横,全不似常人之态,好似那出笼的狼虎猛兽,那怪人却将双臂做了兵器,格挡杜猛的铜锏,好似浑不怕疼一般。杜猛斗的暗自心惊,心中想到:今夜先是遇到那玄甲怪人,险些葬送了性命在厢房之中,后来又遇到这白毛赤眼怪,一时间也难讨了便宜,我平生自负武艺出众,刀马娴熟,也是被众人期许能做下一番事业的人,怎地在此地遇到如此多手段高强的对头!看来这世间之大,无奇不有,却不能轻易抱了自负不浅之心。
那白毛怪人见斗杜猛不下,心中焦躁起来,怪叫连连,嘴里含混说道:“片片刻,其余人等,也、也到来,血肉不够……分,饿,奈何,奈何!”说着暴躁性起,将上身衣衫一把撕烂,目露凶戾之气,血口大张,纵身朝杜猛冲了过来。
杜猛见他力大凶狠,急急后退,无意中瞥见后面崔花影等人,张生从周围寻了一根树枝,勉强握在手里,后面两个姑娘却也不肯离去,在一旁提心吊胆望着自己。杜猛心中想到:张生一臂已折,自保尚难,如果自己再葬身此地,他如何还能照顾得了那两个姑娘?当下卖个破绽,让那白毛怪抢进怀中,那怪正要张口咬时,杜猛侧身一闪,脚下一勾,将那怪摔了一个踉跄。那白毛怪人勃然大怒,四肢方一触地,便即刻弹身而起,扭头就要扑向杜猛;杜猛那肯给他这般机会,提起八棱熟铜锏,斜着砸下,瞬时削掉了那白毛怪人的半个脑袋。那怪人惨叫了一声,身子扭了几下,躺倒在地。
杜猛身上旧伤未愈,一番苦斗,血汗淋漓,众人慌忙围了上去,崔花影抽出丝绢给他擦拭了一番。却看地上那白毛怪人时,头上断口处黑红一片,眼珠突出,却无鲜血流出,众人纳罕不已,却也无暇深究,杜猛道:“方才和这怪相斗之时,隐约听他说还有其他人等要来,这般怪物想来不止一只?”
崔花影道:“你却是忘记了,方才那地上,却有十余口棺椁立在面前啊……”众人一起转身,回望向来时方向,地面崎岖,云阴晦暗,瘴气弥漫,光影变幻中好似有什么东西在扭动挣扎一般,远处的草地上传来细微沙沙之声。
张生放下树枝,抬手擦了擦冷汗,对柳小姐道:“此地不可久留,请小姐随我快走。”
柳小姐以手扶额,意态疲惫,说道:“全听公子安排……”话音未落,众人只听脚下一声低吼,地下那具白毛怪人的尸首突然活动,四肢抽搐,双臂一伸,握住了柳碧云的双腿,那只剩了半张脸上血口张开,獠牙外翻,径直朝着柳小姐腿上咬了下去。
崔花影惊叫一声,杜猛却是站的远了,被那柳小姐隔住,抢步上前也施救不急,心中叫苦时,只听的嘭然一声,木屑乱飞。原来是张生将那防身的树枝插入那白毛怪人的口中,却被咬的粉碎,那怪一口不中,张嘴吐了木屑再咬时,却叫那张生用树枝抵在口中,前进不得,两下僵持起来。崔花影飞奔过来,急急将柳碧云往外拉扯,却被那白毛怪人抱定了腿,脱身无术。杜猛上前,用铜锏猛砸,连砸了数下,将那怪人手腕砸断,方才救了柳小姐出来。
众人喘息未定,毛骨悚立,一起后退数步,望着那白毛怪人,那怪没了上半截头颅,手腕折断,却兀自站起,摇摇晃晃朝众人逼了过来,口齿一张一合,说道:“饿,实在饥饿,不可忍受,艰苦万状……”
张生握着半截树枝,说道:“简直如同不死之躯一般,这却是何物,悖逆阴阳五行!”
杜猛将牙一咬,弓身迎了上去,突出搏击,那怪嗅得生人气息,狂躁起来,扑击搏噬,杜猛却不和他缠斗,趟地闪躲,滚了几遭,击碎那怪膝盖,风旋电掣而退。那白毛怪人登时扑地,却是站不起身,只能啮齿咆哮,缓缓爬行。
杜猛飞奔回来,对众人喝道:“还不快走!”
柳碧云却呆呆望向杜猛身后,抬手指道:“那却是何物?”
众人定睛看时,却见白沉沉的烟瘴中突然窜出一物,身形迅捷,距离众人三四丈时,方才看清此物身子如同犬类模样,项上却顶了一个人头,头作双髻,面容乃一丽妇,以粉敷面,两眼赤红如炭火,齿外露,牙癉于利刃,那物四足着地,边奔走边放声尖笑。
众人皆有寒颤之意,杜猛喝令三人奔逃,自己屹立当地,横握了铜锏,摆了个架势,存了拼命的念头。那人面犬身之怪越奔越近,笑声愈发刺耳,叫道:“竟然是个后生,身躯健壮,真是天可怜见于我!”
说罢,那人面犬身之怪长舌外吐,涎水四溢,奔袭到近前,就要纵身腾空而起。却不想旁边那倒卧的白毛怪人手臂猛击,将半空中的那人面犬身怪打了下来,两只怪物在地上扭成一团,相抱手搏,牵拽起仆,撕咬起来,只听得那白毛怪人翻滚间含混叫道:“这些生人……血肉,都,都是我的!你,贱人,休想……”
那人面犬身怪破口大骂道:“你这腌臜畜生,贼贱虫,快些挟着屁眼撒开,休得耽误老娘的好事!不然将你撕成碎片!”
杜猛看了心中惊异,却也不敢耽搁,慌忙拔腿而走。但听得后面烟瘴阴气冥盌,其中声音越来越响,迟重步履之声逐渐密集,好似有数十人徐徐而来,啾啾渐逼近。
杜猛发足狂奔,赶上前面的一行人,众人一起奔出后殿这片草地,却待向前院去时,方才记起前面厢房中还有两只巨怪和玄甲人虎视眈眈,也不知那文士最后结局如何。众人慌乱间,找了一间偏殿佛堂,进了房,将门栓上,站定喘息,一时间彷徨无计。
杜猛低声将方才所见所闻说了一遍,众人惊叹连连,张生也低声道:“谓此凶悖之魄,聚为妖厉,犹蛇虺虽死,余毒尚染于草木,彼此间你争我夺,相互吞噬,也是情理之中,不足怪也。”
崔花影也低声说道:“我等被困此地,如何脱身?若是乔道人和行钧师傅在此便好了。”
古寺邪灵(51)
众人正议论间,张西洛发觉柳碧云委顿在地,神情憔悴,面如金纸,额角隐隐有汗水渗出,他心中一惊,不顾伤痛,连忙蹲下,问道:“柳小姐,你可是有哪里受伤?”
崔花影和杜猛见状,也慌忙过来,崔姑娘见柳碧云用手捂住脚踝,心中焦急,用手掀起她裙袜,众人登时倒吸了一口冷气,但见那脚踝处被白毛赤眼怪人抓了几处伤口,黑血殷殷渗出,脚腕处紫气缭绕,如同蛛网般蔓延上去。张生心中大急,眼前一黑,几欲昏倒,崔花影倒是镇定,问杜猛借了尖刀,先在灯火上烤了,让柳小姐忍着痛,自己在那伤口处划了几处十字,用力挤出黑血,然后俯身下去,一连吸吮了十几口血水吐在地上,割了自己几绺头发,用刀挑着烧成灰,给柳碧云敷住了伤口止血,然后撕了半边袖子,先在伤口上方用绳结束住小腿,又仔细包好了伤口。
杜猛和张生看她手法利落,三下五除二便收拾停当,心中暗自称赞,张生面有愧色,杜猛则望着崔花影,目光中有欣赏之意。崔花影站起身来,却是叹了口气,愁云满面,说道:“刚才小姐伤口中流出的是黑血,怕是那怪物指爪中有毒,我这般包扎也只是权宜之计,还是需快些就医,不然后果……”
张生和崔花影都是眉头紧蹙,面有忧色,杜猛踱了几步,四下查看房中情形,说道:“那我等却不能死守此地,必须寻了法子逃出这寺庙,我还记得这院中房间方位,却待我想想从哪边出逃。”
柳碧云坐在地上,脸上隐隐有黑气笼罩,轻笑了一声:“我自觉腿脚酸软,头晕无力,怕是走不了几步了。三位带着我也是负累,还是将我留在此地,你们先脱身去罢。毕竟这些妖异之事,也是我执念引起,今番是我自作自受了。”
张生跪下身来,急道:“柳小姐何处此言,就算是爬,我也要把你带出这里!”
杜猛也劝道:“执念也不是只有小姐一个人有,我等却还没来得及解释,我和张贤弟今夜也动了贪心,犯了大错,不然如何这般狼狈?”
柳碧云闻言,抬手轻抚张生受伤的那半边臂膀,想到他手臂折断之后还满院奔跑,来寻找自己,眼中闪过心痛之色,说道:“妾身何德何能,让公子如此挂记,舍命相救?”
张生闻言,双手将柳小姐手掌握住,说到:“嗟余只影系人间,如何同生不同死?”两人相互凝视,痴痴而笑,柳碧云低声道:“只恨今生遇到公子太晚,若有来世……”杜猛和崔花影听了,酸辛万状,感慨不已,崔花影颜色惨然,如欲下泪,将头靠在杜猛怀中,两人轻轻依偎在一处。
正当此时,这房间门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砸门之声,如同擂鼓一般,吓得众人心惊肉跳。
两位姑娘都是脸上颜色微变,张生站起身来,和杜猛对视一眼,心中疑惑,两人皆是低声说道:“这又是谁人?亦或是妖物?”
杜猛持了铜锏,走上前去,喝到:“何人敲门?”
外厢人却是不答,砸门声依旧,良久之后才有人颤声道:“碧云,快些开门……”
杜猛和张生不解,皱眉回望向身后两位姑娘,但见两女脸色大变,毛发植立,噤不敢语,杜猛见二人神态有异,慌忙低声问道:“外面是谁?你等为何如此惊慌?”
身边张生突然脸色发白,退了一步,说道:“我想起来了,这却是老太君的声音!”
杜猛一怔,随即明白,一股寒意从后背直升而起,先是惊惶片刻,心神略定后,隐隐有怒意上涌,低声喝到:“何等妖物,竟然冒充别人至亲,相以戏弄,如此这般折辱于人,看我冲出去叫他吃些苦头!”
话音未落,门外另有一声巍巍说道:“碧云,我和你母亲已到门外,我俩与你幽明异路,恐难再聚,你却是把门打开,让为父的再看你一眼罢!”
屋内四人一起吃了一惊,张生和杜猛二人听他口气,俨然是那已经故去的柳相国,柳碧云勉强起身,悲恸不已,崔花影扶住了她,一时间也惊呆了。众人皆是惊疑交加,一时不知如何是好。
外面那两个声音又道:“我儿碧云,外间邪魅复聚成形,凶横饥饿,转瞬将至,不久便要将这间房间团团围住,那是却哪有我等说话的时间,快些开门也!”
杜猛看了看门上的三道门栓,每道都有手臂粗细,遇到外力蛮横冲撞,却是只能撑上一时三刻,立刻回身推了贡桌,跳将上去,扯了帷幔,在房梁上系了一个绳索,一手用力拉扯,对众人说道:“这门却也挡不了众多妖怪,我们从这里攀上去,打穿了房顶,从屋瓦上面走!”
崔花影和张生连连点头,柳碧云却是摇头道:“我如今中毒,手脚无力,攀援却是难于登天,不如你们先行一步,我想开门会会外面的人,兴许真的是我的父母……”
众人皆惊,崔花影说道:“小姐你莫不是疯了!方才你也见了那棺椁中是什么东西,似兽非人,心狠惨毒,直要啖人血肉,你怎可只听凭声音便信了?更何况老爷夫人都亡故多日,哪有起死回生之理?若要打开门时,却是那妖邪闯进了来,如何是好?”
张生和杜猛也连连摇头,柳碧云却道:“今晚突现了这般异象,也和我脱不了关系,想来我也是被人利诱了,但在方才梦中,我的确梦到与我父母相见,那般情景,却是和现在无异。”
张生问道:“小姐在梦中和父母相见,之后情形如何?”
柳碧云低声道:“先是泫然悲泣,而后相谈,俄而双亲肱髀有厘毛生,面目变化非人,左右手据地而步,将我擒以咀之立尽。”
众人大惊,纷纷说道:“既然如此,那又岂能开门!”
柳碧云意态坚决,说道:“张公子手臂受伤,杜兄还需照顾花影,我现在腿脚行走不便,若跟着你们只是累赘而已,让大家在这里枉自送了性命。这卷《往生咒》招来如此多的妖邪;却是因我一人而起,若不是我存了想复生父母的念头,也许我等现在已经逃出这寺庙了。我意已决,不管门外是否是我那亡故父母,都要和他会上一面,做个了断,也算赎了自身之罪。尔等勿要再言,快些攀上房梁,寻找退路!”
古寺邪灵(52)
外面敲门声越加急促,柳碧云将崔花影向杜猛那边一推,高声喝道:“还不快走,留在此地,大家又能有什么好下场?”
杜猛无奈,翻身跳上桌子,将铜锏往腰间一插,顺着帷幔攀援上去,站立在梁上,几下打穿了屋顶,回头望着底下的众人。崔花影眼中含泪,望着柳小姐,连连摇头,不肯动身,张西洛也咬牙摇头道:“我誓与小姐生死与共,岂能独自逃去,柳小姐却是休要再说这般言语!”
杜猛见状,跳下房梁,站在桌子上道:“那我们四人就都不走了,留在此地,却看看外面是何等妖怪!”
柳碧云听了此言,垂下泪来,说道:“你们几人,为何如此蠢笨,这本是我一个人犯下的错误,为何你们定要如此,搭上性命,让我心中不安!”
杜猛笑道:“我等就是这般蠢人,不然怎么和小姐做了朋友?”
崔花影上前扶住柳小姐,说道:“若是我今夜就这么舍了小姐逃去,余生也一直良心不安,备受折磨,还不如就死在这里。”
柳碧云叹了口气,逐个望了一遍众人,说道:“倘若今夜真的不能得脱,能和大家在一起离世,我也死而无憾了。”
众人都是一笑,脸上既有欣慰之意,也有凄凉之情,崔花影搀扶着柳碧云来到门边,柳碧云沉吟了片刻,说道:“如果门外是阿娘的话,那请问碧玉在您弥留之际,私下与您说的一桩心愿却是何事?”
门外一阵沉默,敲门声也停了下来,杜猛蹑足走了过来,抽出兵刃,对张生使了个眼色,张生点头,从房间里寻了一根木棒,单手拿起,也靠在门边,示意两位姑娘后退。
突然间先前那个声音开口说道:“我儿,你最后求我的那事,却是想和马京瑾解除婚约,你流泪问我能否点头应允。”
崔花影和柳碧云掩口大惊,杜猛和张生扭头看两人面上表情,知道外面那人说中,也是颇感意外,张西洛眼中更多了一份感激愧疚之色。柳碧云向前一步,对杜猛说道:“不妨把门打开,我想见见我那故去的双亲……”
杜猛神色凝重,低声说道:“柳小姐,就算能说出弥留之际的情形,外面也不一定就是老太君,这庙中邪异之事太多,不得不防。”
柳碧云苦笑道:“我虽是一女子,也能看出这房间坚守不了多久,与其被那些妖物强攻进来,倒不如我出去会会他们。如果真是碧玉父母的魂魄再现,能和他们说上三言两语,我也甘心瞑目了。”
杜猛咬牙点了点头,让两个姑娘后退了数步,和张生对视了一眼,分别站立在房门两侧,伸手慢慢将门栓拨开。
门刚开了一条窄缝,外面如同闪电旋风般卷进两个人影,径直掠道柳小姐面前,屋里寒气侵袭,森然彻骨,那突袭而进的阴风将偏殿里的灯火吹得摇摇晃晃,几欲熄灭,屋里一片晦暗。杜猛和张生心道不妙,没料到外面这两人行动这般迅疾,心中又惊又悔,各自将手中家伙劈向那两人,口中叫道:“休伤了柳小姐!”
进来的两人中,后面那人双臂一掣,举手抓住了铜锏和木棒,杜猛和张生心里一惊,慌忙扯夺,却是纹丝不动,心中惊骇。张生心焦如焚,丢了那木棒,赤手空拳就要向前冲去,高叫道:“柳小姐你们快逃!”
柳碧云却是将手臂一举,示意张生不要过来,她怔怔望着自己面前那人,说道:“真的是阿娘?”
此时冷风稍歇,灯影安定,烛光渐明,众人看那进屋的两人时,前面一个白发婆婆,鹤发酡颜,苍然古貌,眉白如晓霜映日,后面一个老者,气度不凡,绿鬓婆娑,正是柳碧云的父母二人,那两人虽然容貌如同常人,但动作鬼魅,其势甚疾,却根本不似那老态龙钟之人。
柳碧云和崔花影二人都是又惊又惧,身子颤抖,杜猛和张生也一时不知如何是好。那后面老者丢了木棒和铜锏,对杜猛说道:“还不快把门重新栓上,虽说不甚牢固,也能顶的上一时三刻。”那老者言语中气十足,神态不怒自威,杜猛闻言,收了铜锏,依言把门拴好。
前面那老太君端详了一阵柳小姐,迈步上前,伸出手想触摸她面庞,却又猛地将手收回,叹息连连,泪如雨下,说道:“我儿,你怎地成了现在这副模样,却在这荒山废庙中吃了这么多苦!”
柳小姐听闻此言,悲从心来,一步抢上前去,就要抱住母亲哭泣,却不想那老太君将袖子一拂,将柳碧云扫到在地。崔花影等众人大惊失色,纷纷围了过来,柳碧云磕碰的嘴角流血,勉强坐起,神色惶恐,说道:“难道母亲是责怪碧玉自作主张,和马公子解除婚姻,觉得我是不肖之女,有愧家门,辱没了相国家谱?”
崔花影闻言愤愤不平,却正要开口替柳碧云辩解时,那老太君掩面倒地,痛苦哀嚎起来,声音尖锐凄厉。众人吃了一惊,心中惴惴不安,一起围上来挡在柳小姐身前。后面那柳相国也双手抱头,低声呻吟起来,他挣扎开口说道:“碧云,你却错怪了你母亲,她心中哪有那般想法,只是我俩背了幽冥之咒,胸膈肠胃中如烈焰燔烧,不可忍受,如果和你一相接触,便会变化为妖异,心狠力倍,只想将这屋中之人,全部啖食而尽……”
众人听了惊悚,正在不知所措间,那二老呜咽一声,抬起头来,脸上的皮肉如同败絮般落下,意态狰狞,面目非人之状。
古寺邪灵(53)
那二老弯下身子,以手撑地,牙齿咬得咯咯作响,周身有旋风滚滚,呼啸盘旋,阴气森然,那柳相国身子变得愈发长大,散发袒肱,目眦尽裂,状貌顿异,尽去衣袖,嚎叫一声,挺然立于殿中,变幻为一夜叉,目若电光,齿如戟刃,筋骨盘蹙,身尽青色。杜猛持锏拦在前面,其余众人俱战栗不敢近。
那郑老太君,将头抬起,仰天而啸,白发散乱,缕缕脱落而下,面孔模糊,脸上皮肉蠕动,有如冰雪消融,身形逐渐变长,不多时成了一个庞然妖物,头颅上口耳眼鼻都消失不见,那怪高高站起,长丈余,身上衣服尽碎,躯体苍白,肩背上密布青色的赘瘤。
众人心里都是叫了声苦,杜猛看着两头怪物拦在门口,要夺门而出已是难于登天,仓促之间要攀上房梁躲避,也只有自己尚能做到,其余人等却是万万不能,心中焦虑,也别无他策,只剩了硬拼一条路,当下大喝一声,高高跃起,举起铜锏劈向面前的妖物。
那夜叉原本在后面,但见他身形一晃,转瞬即灭,却闪到无面怪之前,伸爪接住那一锏,手腕一翻,抓着那铜锏将杜猛甩了出去。杜猛在空中一个翻纵,单手抓着那条帷幔,顺势一荡,落在房梁之上。待他向下望时,却见那两个怪物已经迫到柳小姐等人面前,逼的众人连连后退,心中大惊,正要跳下相救时,却听得下面两怪开口说话。
那头无面怪垂头望着柳小姐,胸腔中悲泣不已,呜呜说道:“虎毒尚且不食子,我等为何被驱使着吃掉自己的儿女!这阳间还有什么公正可言,简直变成泥犁地狱一般,还不如将老身这孤魂先送去森罗殿,也不将天地生埋怨也!”
说着她伸出一只白骨嶙峋的巨爪,朝柳小姐面门劈了下去,崔花影抱着柳小姐,两人都是一声尖叫,张生慌忙抢在前面挡住,那骨抓堪堪停在张生面前,微微颤抖,却是不再移动。
张生冷汗涔涔而下,正战栗间,那无面怪收回手抓,掩住头颅,放声悲泣起来。仅片刻间,屋中好似凭空响起一片琅琅经文诵念之声,声音飘忽,若远若近,但却无丝毫慈悲安详之感,却有一片肃杀催促之意。
那无面怪听了这般动静,又是高叫一声,声音凄厉,伏倒在地,以头抢地,好似痛苦不已一般,直砸得地面上青砖尽碎,房梁颤抖,灰尘扑簌簌落下,杜猛心中大惊,慌忙跳下,拦着张生前面。
那无面怪用头撞了几次地面,突然昂首挺身,四肢伏地,如同猛兽将搏,胸腔中怒吼一声,那颗光秃秃的头颅如同花苞绽开一样分成数瓣,绽开的肉瓣如同车轮般大小,里面全都是森森利齿,如同刀戟般锋刃闪亮,霍霍磨动。那怪物四足着地,后腿一蹬,闪电般冲向众人,势若奔雷,迅不可挡。
杜猛见它这般凶狠,心知这次凶多吉少,退无可退,只能咬牙迎上,却见身前光影一黯,一庞然巨物挡在身前,定睛看时,却是那个夜叉。但见那夜叉拦着众人身前,左臂被那无面怪咬住,右臂扼住了无面怪的脖颈,两个怪物僵持当场,互不相让,相搏角力,四周墙壁都在微微震颤。
众人看得呆了,不明所以,柳碧云冲到前面,泪流满面,喊道:“父母大人在上,苦幽明阻隔,不得音问,难得一见,却为何要骨肉相残!”
那夜叉被咬住右臂,筋骨欲断,青黑色血液淋漓流下,滴在地上,飘起白烟阵阵。夜叉吼道:“碧云,你休要责怪你母亲,她也是身不由己,为人所咒,迷失心智,才要取你性命。你母亲是新亡之魂,被人炼成了这等妖物,容易操控,却不像你这老父,游荡幽明间已有数日,心中还有自己的主意!”
正当此时,那殿中的经文诵念之音更大,嗡嗡不觉,声音中更多了杀伐恚怒之意,闻之令人隐隐头疼。那无面怪听了,愈发烦躁,口齿收紧,头颈来回晃动撕扯,咬的那夜叉手臂骨骼渐次崩裂,咯咯作响,血液飞溅,那夜叉怒吼一声,意态痛苦,口鼻间蓝色烟焰冒出,头上汗如雨下。
众人看得心惊肉跳,也不知如何插手帮忙,正焦虑间,忽听得外间有数人恸哭嘈杂之声,片刻之后渐渐接近,须臾则及院门。杜猛慌忙奔到门前,从门缝中望去,遥遥看得东廊上有数个黑影,身材绝大,跳跃入廊,有人呗唱,有人哭泣,接踵摩肩,挨挨挤挤,径直奔着自己的方向过来;其中有些人如巨人般长大,披发至足,发多蔽面,不见七窍,另外一些兽面人身,眼光凶横,意态森然,著豹皮裩,锯牙獠牙。杜猛心知来着非人,心中焦躁起来,飞奔回来,喝道:“众妖已至,此处却是凶险了!”
众人听了,无不色变,正焦急无计间,突听得一物猛地撞击在房门上,其力甚大,门栓连震,外面那物高声叫道:“那健壮后生,姐姐我来找你了,快些开开门让我吃掉,姐姐愿意给你个痛快。不然后面那些粗莽汉子,性情却没有这么好,要把你活活扯碎了吃,那般滋味可就难受得多了。”
众人听了,知道是方才那人面犬身怪,竟让它抢先寻了来,都是噤口不语。外面那怪见无人答它,恼羞成怒,破口大骂,撞击连连。
柳碧云突然间迈步上前,望着僵持而斗的两只巨怪,跪了下来,泣血而啼,说道:“都是碧玉一人之错,为人所惑,惊扰父母魂灵,让高堂地下不得安宁,受这奸人恶咒,方至这般惨绝人伦之地步!”说罢,她吐了一口鲜血,双目一闭,倒地不起。
众人大惊,一起抢上前来,将柳碧云搀起,连声呼唤,柳小姐只是昏迷不答。半空中突然一声悲啼,却见那无面怪松了口,头颅缓缓合拢,也不理那夜叉,跪了下来,垂头向着柳碧云,似乎在呜呜哭泣一般,双爪掩面,说道:“我方才却是怎地了,如同鬼迷心窍一般,竟要杀害自己的骨肉!”
那夜叉抚摸伤处,说道:“夫人,我等都是中了人的算计,被人施法役使,方才做出这般行径。”
那无面怪用手抓轻触柳碧云,哭道:“我可怜的孩儿,还没来得及和你说话,我便不成了人形,惊吓于你,真是愧煞我也!”
话音未落,门外砰砰作响,似有无数人同时擂门一般,几个声音吼道:“里面那怪,你们休要吃独食也!快些开了大门,若不然,我等连你们也吞噬殆尽!”
古寺邪灵(54)
那门轰然响个不绝,门栓似乎不堪重负,顷刻间就要折断。杜猛等人面面相觑,心中惶急间,那无面怪将柳碧云捧在手中,托举上去,轻轻放在梁上,随即又将崔花影放了上去;那夜叉见状,也将杜猛和张生拦腰抓起,托上房梁。众人攀住扶稳,正待开口相问时,那两个怪物开口说道:“情势紧急,碧云就托付给诸位了,你等快些从上面逃了出去罢,只希望尔等吉人天相,逃得今番这般厄运。”说罢,吁嗟连连,夜叉面上留下泪来。
张生说道:“外面妖物众多,我们走了,它们必然不肯干休,二老可怎地脱身?”
那两个怪物苦笑道:“你这书生,怎地如此絮叨,我家孩儿却是看上了你。我等二人本来就是那些人炼魂而成的移尸走影,今夜死而复生,乃是悖逆阴阳之道,现在又违了地下那些施咒人的意愿,他们哪能容我等继续留存在世上?!”
张生想起自己那厢房中的文士,脸上色变,心如刀绞,用手握拳说道:“究竟是何人,心地这般歹毒,设下这等绝惨的计策!”
那夜叉说道:“这却非我等所能知,你们休要再问,速速离去!”
杜猛背了柳小姐,张生和崔花影在旁边扶稳,一行人急急挪到那房顶破洞处,手脚并用,向外攀爬。正当此时,那夜叉忽然叫住张生,说道:“张公子,倘若你和碧云能逃了性命,你定要好好对她,万万不可相负。”
张西洛心头一酸,含泪应允,那无面怪也出声说道:“张公子若能离了此地,切记要搏个功名。休怪我啰嗦,俺家里三辈儿不招白衣女婿,你择时便上朝取应去,取了功名,方是正事。”
张生点头称是,那夜叉哈哈一笑,说道:“夫人,你我都是泉下之人,还要操这般心做什么?我看张公子生性质朴,心地纯良,却是比那马家小子强多了。我还在世时,就常常后悔昔日指腹为婚之举。”
那无面怪叹道:“我又如何不知道,那张生救我母女于水火之中,我也不愿意做背义而忘恩的失信之辈,只是咱家孩儿自小娇生惯养,我怕她吃不惯那清贫日子的艰苦。”
夜叉摇头笑道:“我看这后生文中有俊逸之气,凭着胸中之才,视官如拾芥耳,他以文学立身,位登朝序也是迟早之事,儿孙自有儿孙福,夫人勿要忧心太多!”
张生也不知如何作答,只有挠头傻笑,杜猛扭头一笑,揶揄道:“难得泰山泰水夸赞,你还不快快拜谢。”
张生正要开口说话时,夜叉和无面怪突然惨呼一声,倒了下去,在地上翻滚呻吟,身上亮起蓬蓬光亮,状若散火,颜色幽绿。众人大惊时,张生顿悟,说道:“定是那拘役二老之人做法,来湮灭二人魂灵了!”
崔花影流下泪来,喊道:“老爷、夫人,这可如何是好?”
地上那二怪勉强挣扎起身,惨笑道:“生死殊途,能与尔等再见一次已经不易,我们已经心满意足;我二人已然死过一回,还怕再来一次么?只是与我儿永诀,魂魄灭掉之后不入六道,无法转世,异途之恨,何可言哉?”
崔花影泣不成声,杜猛和张生也心酸欲泪。当此之时,大门轰然一声响,裂开一块,一直怪手伸了进来,四处乱摸,众人正吃惊见,那手臂倏地抽了回去,一张怪脸挤在了那裂口处,面皮黝黑,眼如铜铃,黄光莹莹,气咻咻然。接着门口处响声大作,三根门栓已经折断了两根。
那下面二怪说道:“那伙人要我们魂飞湮灭,只怕也没这般快,我们俩这老骨头却还有些用处,就替你们拖延片刻吧。”
说罢,那两个怪转脸过去,朝向门口,伏下身躯,跳掷咆哮,身形又变长了几分。张生看得泫然欲泪,忍痛伏在房梁上,对着下面叩首三次,说道:“张西洛日后定不相负柳小姐,敢问二老还有什么心愿未了,张某就算粉身碎骨也要做到。”
那夜叉回首道:“你若能今后一心一意对待碧云,我便甚慰,却没有别的要求。唯有一事,你若日后能为官,无论官职大小,休要不知变通、恃才倨傲,不能屈迹卑僚;切不可贪狡反覆,也不可迂儒拘谨;为官之要,务在‘耐烦、务实’四字,你一定要牢记在心!”
张生流泪叩首道:“柳公教诲,小生不敢忘却。”话音未落,殿前房门轰然倒塌,木屑灰尘乱飞,寒风呼啸卷入房间,瞬时将殿中灯烛尽数熄灭,那黑影里立了数十个人影兽形,高矮不一,瞳仁或幽绿或金黄、血红,有人呜咽哭泣,有人高声狂笑,酬酢喧杂,鬼意森然。
只听对面一个声音尖叫道:“那伙生人却在梁上,休要走脱了他们!”张生低头看时,却是方才那丽妇犬身怪物,目赤如火,差牙吐舌,甚可憎恶,正仰头切齿,盯着众人。
那些妖物一起抬头,望向屋顶,轰然嘶吼,纷纷叫道:“饥饿难耐,唯求飨宴!”说话间,那人面犬身怪后腿一蹬,闪电般从地上弹起,一跃丈余,径直扑向房梁上众人。
杜猛正背着柳小姐,行动不便,仓促间转不过身来,正急间,却见夜叉手臂爆长,劈手将那人面犬身怪抓住,一把掷在地上。那人面犬身怪惨叫一声,还未来得及翻身而起,那无面怪人立而起,踏上一步,一脚将那人面犬身怪头颅踏爆,黑血溅射一地,腥臭扑鼻。
那夜叉森然笑道:“老夫尚有一口气在,如何能让你们这些畜生邪魅猖狂作乱,害我女儿性命?”
那无面怪低下头颅,重新裂开那肉瓣利齿,隆隆咆哮道:“敢上前者死!”
对面那群妖物寂然无声,唯有低低诵经之声回荡在庭中,如同耳畔絮语。片刻之后门外妖物齐齐怒吼一声,如同潮水般朝前扑了过来,叫呼诟骂,奋臂熙攘,长吼突入进房来,将那夜叉和无面怪团团围在中心,扑击搏噬,血肉横飞间,惨呼嗥叫不绝。那无面怪左冲右突,利齿搅动,所到之处众妖物臾裂剥露骨,皮肉都尽,只剩下森森白骨;那夜叉身形奄然而灭,转瞬出现在另一处,手抓鲜血淋漓处,又几头妖物委顿倒地,黑血遍地蜿蜒而流。
夜叉和无面怪愈发凶横,将那群妖物逼得节节败退,尽数赶出屋外,杜猛和张生背了柳小姐,伏在屋檐之上,正心中稍慰时,却看那夜叉和无面怪突然身形一滞,身上火焰冲天而起,两怪的行动变得迟钝僵硬,转瞬间就被数个妖物咬住头颈,拖倒在地。
古寺邪灵(55)
张生在房顶看得分明,大惊之色,急得捶胸顿足,挣扎着就要跳下房去,却被崔花影一把扯住。那崔花影眼中含泪,却是厉声喝道:“老爷夫人舍命相救,却不是为了让你逞这匹夫之勇,你就算下去了又能如何!”
杜猛也扭头喝道:“贤弟休要再这般迂腐,切莫忘了柳相国和老夫人的叮嘱之言!你若去了,那柳小姐谁来照顾?”张生羞愧难当,只得拭泪忍痛,继续匍匐前行,只听得后面惨呼连连,骨骼碎裂,血肉飞溅之声响起。众人边逃边擦拭眼泪,不忍往后看去,崔花影低声说道:“小女子求张公子一事,倘若日后小姐问起,你却休要提起此刻情景,只说老爷夫人安静涅槃升天,去的毫无痛苦。”
张生咬牙应允,一行人蹑足弓身,在房檐上疾速奔走,不多时便远离了那群妖物,身形隐没在层层屋脊掩映之下。那夜叉和无面怪气息奄奄,被十余头妖物咬着躯干四肢,手足具断,身上白骨露出,脏腑流在体外,被其余妖物撕扯吞咽,这两怪背靠墙角倚着,方才勉强未曾倒下。那夜叉一直抬头相望,见了张生那群人踪迹不见,宽慰一笑,对着不远处那无面怪说道:“夫人,小辈们去的远了,也算暂且逃了这一劫。”
那无面怪听了夜叉此言,也笑道:“想不到老爷这般勇猛,幸好妾身也没拖后腿,这把老骨头还算终究有点用处,我心甚慰。”
院中又响起了低低诵经之声,本在吞噬血肉的群妖中有几头停住了动作,扭头四顾,神情困惑,好似在寻找什么事物,一个身形敏捷的妖物跳上房檐,四处张望,吼叫连连,意态焦躁不已。
那夜叉见了这般模样,苦笑道:“那般歹人却是穷追不舍,端得可恶,不知与老夫有何深仇大恨,定要取我儿性命!”那无面怪颤声笑道:“老爷,你我身上还有一道符咒,原是那些歹人种了,让我等杀那些小辈所用,今番却正好还于他们!”
夜叉勉强伸了手,搭在无面怪的身上,说道:“夫人,我与你却是永诀了。”那无面怪悲泣道:“愿与老爷来世再见!”说罢,夜叉和无面两个怪同时起身长啸,奋臂挣扎,将身上正在啃噬的妖物都撞了出去,两怪头颅猛地向后扭去,在颈腔上疾速旋转,如同车轮一般,瞬间两个头颅从身上飞了出去,坠在地上,头上动口张目,喃喃有声,两具残躯中冒出血,激射如箭,直上丈余,然后如雨细下,密密挥洒,覆盖了整个寺院。
那群妖物不明所以,重新聚拢上来,争夺残躯上的血肉,院中又响起那般诵经声,声音大了许多,焦躁之意明显。那群妖兽舍了两具残躯,站起身来,转身向后走去,接踵摩肩,嘴里咀嚼哭号,声音嘈杂,正走了数步,却同时惨叫一声,捂了双眼,倒在地上,双足乱蹬,吼声若雷,来回翻滚,神色苦不堪言。不过一盏茶之间,那些群妖头脸四肢上皮肉皆融,化作一滩血水流了下来,肢体抽搐,动弹不得;尚有几个妖物在雨中挣扎起来,脚步踉跄,四处乱撞,似要找地方躲避那朦胧血雨一般,至不过行了几步又,卒然而倒,筋肉皆散,摊在地上,变为一堆白骨。衣服俨然,而体骨尚在,仔细视之,有赤脉如红线,贯穿骨间,积尸满院,皆将枯朽。那夜叉头颅在地,睁眼看着院中群尸,呵呵大笑,那笑声渐渐弱了下去。
却说此刻在地下大厅当中,原来御制那太阴炼形大阵的一列僧人,脸上齐齐色变,双目都变了血红之色,头面上紫气萦绕,有人瞠目结舌,口不能言;每人脖颈上突然多了两个黑色手印,深深嵌入肉中,那变黑的皮肉滋滋作响,如同被火烤炙一般。阵中僧人阵脚大乱,诵念经文之声骤然而断,每人都遥遥伸手抓向那年长阇梨,目中都有绝望求救之色。那年长阇梨和魏王朝大惊失色,旁边有老和尚厉声喝道:“阵法崩坏,有人为邪祟反噬,快去请方丈来此相救!”
周围年轻僧人乱成一团,四下奔走,正慌张间,突听有物砰然作响,如同炮发,定睛看时,那一列御阵僧人头颅碎裂,爆成团团血雾,飘在空中,骨肉如糜散之,残躯缓缓瘫倒,背后却都升起一股青烟。那烟飞速聚拢成人形,烟气中隐隐传出阵阵狰狞狂笑,那些人形青烟奋臂而上,升了丈余,寂然而灭。
众僧乱成一团,有些人哭了出来,魏王朝那边的黑甲军士见了此状,也面露惊恐之色,军阵中起了阵阵低头接耳之声。
正当众人纷乱间,突然听得一声佛号,声若洪钟,原来是那印光方丈赶来回来。众僧见了方丈来了,心中稍定,各自归阵,那印光奔到近前,看了那列僧众尸首,身子晃了几晃,眉须颤抖,悲叹连连,沉默良久,方才说道:“诸行无常,是生灭法,生灭灭已,寂灭为乐。我若此多弟子为祭祀之典前仆后继,勇猛精进,不惜性命,却是为了能让生者继续前行,以求证果。我等却不要懈怠,否则如何对得起死去的同门师兄弟?”
众僧低头诵念佛号,面目中都有悲悯之色,方丈指挥众人清理尸体,冲洗地上残骸,不多时候,那上百人的法阵又重新运转了起来。
魏王朝走到印光身侧,深深叹了一口气,说道:“今日末将方才知道,原来这祭祀如此凶险,也不知方丈这几十年来如何熬得过来?”
印光转过身来,眼神飘忽,越过那将军,望向远方,说道:“昔日梓授公寻了此处阵眼,修建这般地宫密室,暗含阴阳五行镇压之理,谓之曰阳伏而不能出,阴迫而不能蒸,地宫结构为方,每间密室为圆,他曾有言:‘方若棋局,圆若棋子,动若棋生,静若棋死。’”
魏王朝不解其意,静默不言,等他继续说下去。
那印光喟叹了一口气,接着说道:“我自幼跟着师傅,一直到如今垂垂老矣,主持这大阵数十载,见过无数师兄弟、弟子送命于此,本以为自己超脱生死看淡了离别,但今日看了众多弟子殒命,仍然悲恸不已,心如如刀割,只因我想起梓授公昔日那几句话来,顿觉天地如棋局,凡人如棋子,冥冥中有神灵之手操纵了棋子命运,众生哪有什么自由。”
魏王朝说道:“凡人皆渺小,命运执掌一切。但我等如不抗争一番,又怎知自己命运是何等模样,又怎知天下苍生命运如何?难当就任由那般奸佞馋臣为祸百姓?我却愿意试上一试,哪怕身死命陨在此,也九死不悔!”
印光点头而笑,目光中有赞赏之色,说道:“将军豪气云干,老衲折服,惜哉名将,天下无双!”
再说方才那庭院之中,众妖物都变成了白骨累累,僵卧在地,那夜叉头颅也闭上了眼睛,口中不复再言,庭中只有两具残躯靠墙而立,头颈中仍然血如箭射,兀自不休。突然间院门口闪进一人来,身披乌金玄甲,踏步进入院中,似乎好不受那细雨影响一般。
那玄甲怪人扭头四顾,然后飞身上前,踏碎了夜叉和无面怪的头颅,正要跨步进殿时,两旁的无头残躯突然一动,扑了上来,一左一右拖住那玄甲怪人,死死不放。那玄甲怪人面具之下低吼了一声,沙哑如同金属摩擦之声一般,他举起双臂,指掌如刀,几下将那二怪的残躯切为几段,挣脱开来,抢进了殿中。四下搜索一番不见人迹,扬起头颅,望着屋顶之上的那个破洞,纵身一越而上,从房檐上追了过去。
古寺邪灵(56)
杜猛一行人走了一阵,爬下房来,渐渐地接近了院墙,方才那般惨嚎之声已经听不到了。众人小心翼翼四下看时,却并无动静,阴雨晦黑,寂然无闻。杜猛估算时间已经至五更,但天边毫无光亮,加上瘴气弥漫,让人不辨东西。
崔花影看着柳小姐尚未苏醒,眉头微蹙,说道:“此刻这里却这般安静,反倒让人觉得心中不安。”
杜猛点头道:“各位都小心提防,兴许院外也有妖邪出没。”
众人想起那将官军和山贼吞噬的妖鼠,心中打了个寒颤,但院内的怪物好似更加凶险,穷追不已,现在也只能逃出此地,暂做权宜之计。
一行人奔到院门前,杜猛放下柳小姐,搬开堵门的石头,挪了门栓,回望了一眼那重重庙宇,叹道:“悔不当初!”张生也转身看了一阵,说道:“只可惜没来得及就出马公子他们。”
崔花影低声道:“马公子和他那两个随从,怕是已经不在了……”
张生和杜猛二人大惊,连问其故,崔花影言说方才自己奔出厢房,寻找柳小姐之时,经过马公子厢房,当时也未细看,现在回想起来,那屋里腥气扑鼻,隐隐有尸骸横卧,那衣着佩饰好似是马公子三人所有,想来他们已经为妖物所害,凶多吉少了。
杜猛叹了一口气,重新背起柳小姐,带着众人向外奔去,边走边说:“我虽然不喜欢那马公子,但他这般横死郊外,也教人扼腕,却不知行钧师傅和乔道人去了哪里?”
张生在后面说道:“我也不知,不过那两人身有道术,想来没有那么容易为妖邪所制。”
众人离了那院子,外面是静荡荡高岭,山路崎岖,瘴气弥漫,不辨方位,众人都用衣衫掩了口鼻,勉强寻找来时的道路,却不得要领,匆忙间胡乱择了一条小路,向前奔去;四周寂静无人声,只有秋虫鸣叫,寒露重重,显得萧条凄幽。
众人正慌忙奔走间,忽在长林下遇一妇人,那人荆钗布裙,正在树下草丛中采摘野果,意态萧索。众人具是吃了一惊,远远伫了脚步,正犹豫间,那妇人转了脸过来,问道:“此刻时辰尚早,你等匆匆而行,莫非是赶路失了方向?”
张生拱手道:“我等夜宿荒庙,为妖邪所追,慌不择路,还请娘子慈悲为怀,指示下山方向,救我等一命。”
那妇人抬起手来,指了一个方向,众人道谢后便要离去,崔花影扭头说道:“那山上庙中有诸多妖邪,怕是移时就要追到,娘子你还是赶紧躲避,别再被妖邪害了性命。”
那妇人笑了一笑,说道:“妾身是村里俗人,平常走在山路林间,见惯了飞禽走兽,却也不怕什么妖邪。”
众人听了不由一愣,那妇人又道:“山下不远有个村落,妾身有远亲住在哪里,我这里有个包袱,可否请诸位帮忙捎进那村里?”
张生犹豫了一下,走上前去接过那粗布包袱,轻飘飘的没什么分量,应允过了,转身回来。众人前行了一阵,张生扭头看时,那妇人立在林荫里定定望着自己,扶树而立,面无表情,看得张生心里别扭。崔花影突然道:“她也未曾告诉你,这包袱送与村中何人?”
张生顿足叹道:“忘记问了,我怎地这般糊涂,岂不误了别人事情!”转头再看时,那树下妇人忽然不见,人影寂灭,周围空无一人。
张生脸上变了颜色,众人看他神色不对,也停了脚步,一起回头查看,都吃了一惊。众人离那妇人也不过就数十步距离,那妇人怎生能去得如此迅速?众人四下都寻不见那妇人身影,崔花影沉吟了片刻,从张生手里取过包袱,放在地上打开,众人看时,齐齐低声讶异,退了一步,原来那包袱中皆纸钱枯骨之类。
张西洛和崔花影面有忧色,张生皱眉叹道:“用枯骨纸钱赠与我等,这怕是不祥之兆。”杜猛却笑道:“妖邪我等都不怕,还畏惧这林中冤魂?愚鬼戏弄我等而已,不必挂怀!”
众人心中稍释,打起精神,弃了那包袱,继续前行,但依了方才那妇人所指道路,却好似在林中兜兜转转,始终无法走出山中,崔花影累得满头是汗,张生也抱了臂膀低声呻吟,疲惫不堪;杜猛心头火起,骂道:“何物为祟,戏弄我等!”
正走间,突见前面层层迷雾中,有火光莹莹,似乎火边还有人迹,众人精神一振。杜猛说道:“寻常祟物都畏惧火光,向火而坐的应该是人了,我们却去问个路。”
一行人奔上前去,看有七个商旅打扮的人背对了自己,聚拢在一起,向火而坐,体态佝偻,静默无声。杜猛当头在前,高声问道:“那边的客人,我们是赶路的旅人,在山中迷失了方向,请问你们下山的路怎么走?”
那些人却是不答,如同听耳未闻,杜猛又说了一遍,见依旧无人回应,心中渐渐焦躁起来,喝到:“这些客人,怎地如此无礼,我等又非歹人,问个路而已,如何不肯与个方便?”
崔花影突然打了手势,让他噤声,她蹑足悄悄转到那些烤火客人身侧,抬眼看时,瞠目结舌,话也说不出来。杜猛和张生见了,生怕有失,慌忙抢过去,仔细看时,向火之人一半无头,另一半有头者,皆有面衣。正惊惧间,火色变为青暗,惨惨幽光中,七人中间一人身子摇晃而起,脸上敷面之布飘然而下,露出一张枯槁面容,开口说道:“数十年前,我等众人结伴而行,来到此地,借宿荒庙,一人突染恶疾,继而七人皆疾病,相次死尽。”
张生颤声问道:“为何你今番又复起言语?”那人苦笑道:“吾亦已死矣,方才闻郎君呼叫,起尸站立罢了。”那人忽然颠仆,众人看时,已经了无气息,身子僵硬如铁。
众人惊悚无语,毛发竖起,正不知如何是好之时,隐隐听得车轮马蹄之声,遥遥望见有甲仗数百人,随一火车,从深山之中奔驰而行。那车子由两匹漆黑大马拉着,车轮车上都燃起熊熊火焰,上面站着数个男女老幼,都面露喜色,切切而语;其中仿佛有那方才林中遇到的妇人,那女子也立在那车中,手扶在车轼上,正望着杜猛一行人。
古寺邪灵(57)
杜猛看了那火车两侧奔跑的甲士,惊道:“天下承平已久,不闻有兵,怎能有此辈出没?”崔花影道:“此地妖异之事层出不穷,这定然不是普通军士,也不知这些人是否有恶意,我等快些躲避起来。”
杜猛和张西洛点头称是,众人离开那小路,往深草从中奔了十几丈,藏身进密林深处,偷眼向外瞧去,但见那火车渐渐驰来,从水上过,曾不渍灭,又从拦路树木中轻盈穿过,似乎不受阻碍一般,心中方知来着是鬼。
众人正暗自紧张间,忽听的那车上远远飘来阵阵乐声,似乎有数个女声在一起吟唱一般,听得那歌词却是:“塞上黄蒿兮枝枯叶乾,沙场白骨兮刀痕箭瘢。风霜凛凛兮春夏寒,人马饥豗兮筋力单。岂知重得兮入长安,叹息欲绝兮泪阑干。”曲意婉转凄切,这词曲却是《胡笳十八拍》,高则苍悠凄楚,低则深沉哀怨,在这森森寒夜中,这般绿绮新声却是由一群鬼物唱了出来,听了让人心惊战栗。
众人正屏息观看那火车驰来之时,张生突然“噫”了一声,身子微微颤抖。杜猛不解,扭头看时,见张生伸手一指,杜猛顺着方向看时,不由倒吸一口冷气。
随着乐声渐响,传至近前,方才火堆旁那七具尸体已然四肢抽搐起来,乐声越来越近,犹如在林木间环绕不去一般,那七具尸体缓缓爬了起来,合着乐声,在火边翩然起舞,举止古怪僵硬。杜猛等人惊惧不已,但见月黑林荫,树下有火荧荧然,尸群边舞边笑,呜呜有声。不过一时三刻,那火车甲兵奔驰到那火堆旁边,停了下来,那七具尸体和车上众人一起抚掌大笑,甲士中有一人向前迈了一步,说道:“庆甚至哉,尔等也能得脱?不若一同逃离了此地,赶去阳间投胎?”
那七具尸体齐齐说道:“感君美意!我等无罪无福之人,死去本该游行于虚墓,余气未尽则存,余气渐消则灭。如露珠水泡,倏有倏无;又如闲花野草,自荣自落。奈何被那些无良术士拘禁于阵中,沉沦百年不得脱,炼制成妖邪魇魅,魔怪群生,纵横杀劫,犯下罪孽无数,气数所成,难以进入轮回论矣,哪料到今日天公垂怜,那伙人阵法失灵,竟然让我等走脱出来,如何不能载歌载舞庆之!”
那车上一人也笑道:“兄台所言甚是,天地有生物之心,不忍见我等形神乃离,幽囚沉滞,动至百年,特地借机缘巧合放我等一条生路,我等从那术士手中偷了妖马、火车,待穿越了盘江桥和冥水河,自可投胎阳间,重享那为人之乐!”
那火堆旁的七具尸体翻身跳上火车,一群鬼物重新向前奔去,黑夜中火车焰光莹莹,歌声笑声飘忽不定,空中隐隐传来硫磺硝石的味道。杜猛正低头沉吟间,却听崔花影急道:“我等快跟上那辆火车!”
张生奇道:“那车上车下全都是一群妖物鬼祟,崔姑娘方才也听到了,如何还要赶上前去?”
崔花影站起身道:“方才那群鬼物说道盘江桥和冥水河,不就是我们来时路过的那所吊桥之处!”
杜猛和张生恍然大悟,慌忙背了柳小姐,急急奔走,追着那辆火车而去。那车马走得不快,在黑夜中又甚是显眼,因此众人未曾跟丢了,一路尾随过来。那车上鬼物也好似并未发觉,在车上熙熙攘攘,大声呼喝,欢欢喜喜。张生隐隐约约听得什么有鬼物要“无依魂魄,附人感孕,变幻偷生”,又有幽魂要“凭借高行缁黄,转世借形,名曰夺舍”,还有旁人说定要投在富贵之家,务必一辈子“钟鼎玉食,美妾成群,无忧无虑得安闲”。
张生听了,心中既惊且叹,暗暗苦笑,想道:“你们这些幽鬼,离得阳间久了,贪心若此,却不知道为人的疾苦。天下最难得的是富贵,又难得闲散,这两样不能兼有,就算是兼有了也难保长久,黄粱美梦只是转瞬即灭的事情;不肯劳心劳力,却哪里来的人上人的地位!”
张生正思量奔走间,突见前面的火车停了下来,那两匹拉车的黑马嘶鸣咆哮不已,隐隐有焦躁之意。杜猛等人也停了脚步,在林中藏好身形,定睛看时,果然是来到了那吊桥边上,那吊桥不甚宽大,仅可通过一两马车,绳索木板在夜风中微微摆动,依稀听得桥下河流奔涌之声。
众鬼物下了车来,和那些甲士一并走到岸边,朝下望去,议论纷纷。众人离得不近,听不太清,杜猛低声说道:“既然那群鬼物飘忽不定,能穿墙越屋,为何不凭空飞了过去,还在这里磨蹭作甚?白白耽误我等时间。”
张生说道:“想来是这吊桥和河流有甚古怪,能阻拦了这鬼物去路,不然他们也不会特意盗了那车马而逃。”
杜猛和崔花影点头称是,正待再看时,突然间腥风大作,闻之触鼻,云物凝晦,片刻间雷电交作,暴雨骤降,隐隐听得桥下河水腾荡,林岭如震。张生等人慌忙寻了林荫茂密处避雨,脱了衣物给柳小姐挡上,定睛再看那岸边群鬼时,却见它们暴跳掷吼,恼怒如狂,杜猛侧耳听时,听那群鬼物叫嚣着什么术士已然发觉,要做法追上了,速速逃去之类的言语。
杜猛向张生等人转述了,众人脸上都是一片惊惶之色,心中叫苦,杜猛道:“此刻却是不能再等了,我们不要理那些鬼物,速速从那桥上奔逃出去!”
众人点头称是,冒着大雨,背着柳小姐发足从林中奔了出去,只走了数十步,只听得桥下轰然一声巨响,向前望时,见河流中有一巨物鼓鬣而来,举其首,如危峰遮天蔽日,每一拨刺,浪涌如山,声砰訇如霹雳,移数刻始过,尽计其长短,当数丈有余。
岸边群鬼见了那河中巨物,惊惶失色,哗然呼喝,纷纷跳上那火车,举鞭策马赶车,要从桥上夺路而去。可那两匹黑色妖马见了河底那巨怪,心中惊惧,驻足不前,咆哮着不断后退;一时间鬼叫马鸣,云雾晦冥,风雷暴作,岸边乱成一团。
古寺邪灵(58)
火车上的甲士见那妖马不肯前行,撕了破布蒙住黑马双眼,强行曳拽缰绳,将马车向前拉去,勉强踏上了桥面。正在忙乱间,突然浪声如雷,桥下那一巨物从水中跃出,其身长数丈有余,土黄色,有四足,修尾,形状如鼍,而举止矫疾,口森锯齿。那怪巨口一张,径直奔向马匹火车而来,群鬼见了大惊失色,高声喊叫,两匹妖马似乎也察觉不妙,扭身撒蹄便奔,跑了回来,将那火车掀翻在地,车上群鬼死尸中不少纷纷倒在地上,惨呼呻吟。
但听半空中一声闷响,却是那河中巨怪跃在半空,一击不中,将丈余双颚合拢,闷声轰然作响,震得周围树枝簌簌而抖;群鬼惊骇万分,正在庆幸间,但见那如鼍巨怪在身子行将坠落时,巨口再张,将数只幽鬼僵尸吸而噬之,口齿碾动处,那些鬼祟身躯破损,惨呼凄号,却是转瞬间被吞下肚中,行迹全灭。
岸上那些甲士群鬼看得呆住了,两股战战,定在当地,还没等开口说话,却见那如鼍巨怪在下落时将长尾奋力一摆,打在了那吊桥之上,如同刀砍斧凿一般将那桥劈成碎片,零零散散掉入水中;那巨怪重新没入河中,激起万丈巨浪,它将身子隐在水下,只露了头脸在水上,阴沉沉盯着岸边群鬼,吼声震天,身子旁边水纹如同煮沸般跳跃波动。
岸边群鬼方才勒住妖马,却见吊桥被毁,一时间都惊呆了,片刻之后放声悲哭起来,一个个如丧考妣,捶胸顿足,纷纷喊叫道:“生路断了,被困在此地,这般如何才能重返阳间!真个天公戏弄我等也!”
杜猛等人奔跑了一半,尚未到那岸边,却见了这般变故,一时间都惊呆了,停在半路,面面相觑,相互问道:“今番却如何是好?”饶是崔花影急智多计,现在也彷徨无招,顿足连连。
那群鬼哭号了半天,其中有几只鬼却发现了张生杜猛几人,勃然变色,指着这边,狰狞厉声道:“都是这几个生人的缘故,让那些术士发觉了我等在此,如若不是这几人,我等早已脱离牢笼,到那阳间快活去了!”
众鬼听了,纷纷抬头望向这边,看了张生四人,纷纷咬牙切齿,跳跃詈骂,弃了那妖马火车,一起逼迫了上来,其中有几只厉鬼身子迎风而长,身长丈余,指爪如刀,披发阴森,惨笑着道:“既然被困此地,永世沉沦不得雪,那也就姑且刨了你们的心肝,吃了你几人血肉,饱食一顿,也算没有白来此地一趟!”
张生等人听了,面色齐变,纷纷向后退去,正当此时,有几个甲士拦着群鬼面前,说道:“且慢,我却不容你等做这般事情。”
张生杜猛心中一宽,心道这群鬼中还是有些良善讲理之辈,正要开口说话时,却听那几个甲士说道:“你们这些饿鬼,就知道啖食生人血肉,这几人年轻力壮,命格不凡,岂能轻易浪费?我等比你这些冤鬼早死了数百载,却也有了些道行,你们姑且把这几个男女让与我等,我们要施展那元神夺舍之术,占了这几人的肉身,直接变换为人!”
张生等人听了此言,心中大骇,相互一望,杜猛喝道:“快跑!”说罢几人转身发足狂奔起来。
后面阴风呼啸,传来群鬼阵阵狞笑之声,众人听得心如擂鼓,正奔跑的气喘吁吁间,忽听后面那妖马嘶鸣不已,八个马蹄翻盏撒相似,越过追赶的群鬼,又超了杜猛等人,径直赶投林荫深处去,众人看得奇怪,杜猛奔跑间扭头一望,脸上颜色突变,面露惊恐之色,对着张生和崔花影二人喝道:“快些投进前面树林中躲避!”
张生不明所以,和崔花影扭头看时,骇的三魂七魄丢了一半,但见那后边冥水河中黑气自水面而出,转瞬间黑气中噗噗簌簌现出一群怪鸟,遮天蔽日,人面鸟身,双睛在目,状如恶枭,鸣声若哭,时解落毛羽,以肉翅翩然而飞,悄无声息。那飞的近的怪鸟俯冲而下,将落在后面的幽鬼抓在爪中,提上空中低头啃噬,旁边有怪鸟飞来抢食,两鸟争一鬼,转瞬间四爪将那鬼撕扯为两截,各自狼吞虎咽吃下肚去。
正在追赶众人的群鬼听得后面的惨叫,回头看时,惊得呆了,齐齐发喊一声,四面八方散去,各自逃命;那空中怪鸟哪里肯放,在闪电暴雨中,敛翼从半空俯冲而下,口中尖啸不已,如同烈风迅雷般掠向群鬼,利爪下提起一两只鬼物,振翅而起,顷刻间咀嚼吞咽下肚。
那群怪鸟数量众多,胃口贪婪,不多时将群鬼吞噬了七七八八,将剩余的鬼物围拢在当中,低空盘旋飞翔,鬼物中若有出圈奔逃者,瞬间就被几只怪鸟抓起撕扯;众鬼物抱成一团,痛哭流涕,那些怪鸟好似在戏耍一般,也不急于扑食,半天才杀上一只鬼物,存了慢慢折磨猎物的念头。
杜猛等人奔到林中,在茂密处藏了身子,拨开草叶向外望去,看那怪鸟掠食之状血腥惨毒,肌肤粟立,纷纷嗟叹道:“还道过了这盘江桥、冥水河就能逃出升天,哪想到如此这般凶险,方才真是想得太过简单。今番却如何是好?”
正在议论间,突听群鬼中有一妇人仰头厉声而呼,只听她喊道:“你等扁 生,为何只追杀我等旷野幽魂?那边林中藏着几个负心背义的生人,你们这群畜生为何不去吃了他们?难道只会欺负我们这等孤魂野鬼?”
众人大惊,急急看时,却见那人正是刚才林中递与张生包袱的那个妇人,张生惊道:“这等恶鬼,戾气惨暴,魂飞魄散之际还要找人相替!”话音未落,那妇人伸出手指,遥遥指着众人藏身的方向,大声喝骂,空中怪鸟闻言,分出一群来,呼啸向林中飞掠过来,来势迅猛,如同飞箭。
众人面上一起变了颜色,方才奔走连连,早就力不能支,口中齐齐叫道:“苦也,今番却是万事休矣!”
众人正绝望间,突闻雷声殷殷,须臾间,山林中云气相旋而出,林中有一物蜿蜒蟠绕而出,势不可挡,巨木摧折之声渐次响起。
古寺邪灵(59)
杜猛等人正在惊疑间,却看那群怪鸟湫湫而鸣,叫声凄惶,似有恐惧之意,瞬间折返飞了回去,弃众人不顾。崔花影惊倒:“为何那鸟尽数而走?定是又来了什么厉害妖物!”
话音未落,众人耳畔唯闻折木之声,震响山谷,但见有大蛇现于侧后方向,巨如柱,径可三四丈,半身盘于高岗之顶,半身横亘半空之中,鳞片隐隐现于云雾里面,鳞甲张开,有如屏风大小。周身五色烂然,如堆锦绣。顶一角长八尺许,意态狰狞,行动缓慢慵懒,有睥睨万物的气概。
那群怪鸟见了此物,纷纷振翅而逃,也不管那抱成一团的群鬼,忙不迭振翅而飞,要投进那冥水河中去;地上的群鬼见状,恐怖几失魂魄,跪倒在地,连连叩首,涕泪横流;杜猛等人看了,也是不知所以,股栗惊骇,莫能前进。却见那大蛇微微扬起头来,对着那逃去的怪鸟,张口吸之,两者间相距四五十丈,那群怪鸟却都翩然落入巨蛇口中,如矢投壶一般。
那大蛇吞了鸟群,低头看着地上的群鬼,那群鬼物伏倒在地,身子战栗,一动也不敢动弹,哀嚎连连,大叫道:“神君饶命,小的们知道错了,从此不敢再有偷生之念,甘愿永世不得轮回,千年万载都为奴侍奉神君,但求神君留的我等魂魄!”
那大蛇垂了头,遥遥望着地上的群鬼,两只眼睛中黄芒闪动,竖瞳微微眯起,远远望去,那大蛇的双目如同阴沉夜空中悬了两轮明月,杜猛等人见那大蛇耸立在在半空中,俯视众生,神情中尽是冷酷轻蔑之意,简直有如主宰生杀予夺的神袛一般,心中惊惧。张生却是心中一动,想道:古书中说鱼蛇眯眼,定不是等闲之物,却不知这大蛇是何等来历,是正是邪耶?
张生正思量间,但见那大蛇张开巨口,口吐人言,说道:“这般废物,若留下,又有何用处?”言讫,张口一吸,地上那群鬼转瞬不见踪迹。
杜猛和崔花影相顾而言,惊惧踟蹰,叹道:“还道方才庙中遇到的妖邪已经是难缠,没想到还有今番这般巨物,法力高绝,我等今番却是难以走脱了……”说话间,那大蛇缓缓游了下来,蜿蜒行至冥水河岸边,将尾翘起,重重往岸边一拍,大地震颤不已,两岸巨石滚滚落下,如雨点般砸入水中。只听得方才那水中如鼍巨怪惨叫一声,沉下水面,波浪翻涌不绝,听那般动静,那怪竟是在大蛇威摄之下,远远遁去,不复再现。
杜猛低声对众人说道:“我等藏在林中,那大蛇尚未窥见我等,切勿弄出动静,快些退去!”众人点头称是,蹑足转身,正要朝着林中茂密深处逃去之时,突听的半空中呼啸声突至,有大旋风自身后而来,势如潮涌,林中树木半数被风揭去,众人身前身后全都光秃秃一片,草丛石砾皆无,周围无半片叶子可以遮蔽。杜猛见状,心知行藏暴露,大喝一声:“还不快走!”
众人向前奔了数步,却猛地见那大蛇半身人立在身前,蛇首如同危峰般高耸,仿佛瞬间便能以雷霆万钧之势压了下来。杜猛放下柳小姐,抽出铜锏,咬牙道:“你们快带了柳小姐先走!”
崔花影苦笑道:“你这傻瓜,不曾见方才那般怪鸟、群鬼,转瞬间就被这物吞下腹中,我们几人却又能逃到哪里去也?”
杜猛叹道:“我又如何不知?只是但凡有一线生机,也要叫你逃了出去!”
崔花影走到他身边,从后面抱住杜猛,将头倚靠在杜猛肩上,低声说道:“我等几人,能坚持走到这里,已经实属不易了,郎君对我情真意切,能和你死在一处,花影已经心满意足了。”
杜猛听了,心中凄惨,眼泪流了下来,喉头哽咽,口中无言。张生跪在地上,将柳碧云抱在怀中,喃喃自语道:“柳小姐,你说我等历尽千难万险,却是只能走到这里了么?”说着呵呵傻笑了起来,嘴中说道:“今日方知吞舟之鱼,翳天之鸟,虫禽之绝大者,果然存在于这个世界之上啊,古人竟然没有骗我!”
众人正在说话间,却见半空之中的大蛇缓缓垂下头来,双目一轮,盯着地上众人,说道:“你们这班孱弱丑陋的生人,我是有多少年未曾见过了,如同蜉蝣般弱小,却又繁衍不息,占据阳间,生前作下千般业,死后通来受罪名,单是看你等一眼就令我厌恶不已。那般术士竟然为了你们几个无足轻重之辈惊动与我,着实可恶!”
说着,那大蛇将口张开,但见它眼射晓星,鼻喷朝雾,口中密密牙排钢剑,弯弯爪曲金钩,头生一条肉角,好便似千千块玛瑙攒成。杜猛本待挥锏格斗,却被那大蛇用眼瞪了,只觉得周身森然寒意,攸攸冷气逼人颤,阴阴杀意诱骨泠,手足都不能动了,勉强挣扎扭头看时,身边的崔花影和张生也是一般模样。杜猛心中悲叹一声,暗道罢了,自负英雄豪杰一世,哪想到不明不白葬送在这长虫腹中,却还半点功名未立也!
那大蛇见杜猛这般模样,冷哼了一声,从口中吐出一条信子,颜色血红,如同缎带一般在众人身旁游走,众人都知道,这长虫的下一步动作,就是将自己尽数卷起,吞入腹中,此番真个是万事皆休了。
那大蛇用信子将众人嗅了一番,却停住了动作,沉吟半晌不语,将蛇首抬起,眼睛望向那山中寺庙,突然间长笑起来,又低头用眼盯了众人不放,口中说道:“原来如此,原来如此!却没料到是这般情形,着实有趣!”
古寺邪灵(60)
众人听了尽是不解,想张口问时,却都做声不得,周身全被那大蛇的气焰压迫住了,惊悚战栗间,又听那大蛇在半空中狂笑一阵,说道:“你们这些弱小人等,还有一丝希望能走脱,不过也只是万中有一的机会,就看尔等是否有这般造化了。”
说完,那大蛇弃了四人不顾,昂首而行,歇卧处有腥气冲天,转动时有赤云罩体,前行有风雨随之,雷声渐渐大而下来。猛然间乌云中现出一副法偈,龙章凤篆,字大丈余,浮在云中,闪闪发出金光;众人勉强仰头看时,却是不识其意。那大蛇仰首看了,冷笑道:“你等做法唤我出来,为了是取那道人和妖僧的首级,可没说要我杀了这四只可怜虫豸;若想取了这几条性命,你们就自己过来此地动手,我却没这兴致。”
说罢,那大蛇就要蜿蜒而走,却不想那天空中那一副金光法偈形状变换,如同条条绳索,从半空激射而下,将那大蛇笼罩在当中,飞速合拢,隐隐有束缚之意。那大蛇看了,只是冷笑,暴喝一声,啸吼如雷鸣,瞬间风云暴起,飞沙走石,天地晦暝,对面相失,只听的不远处那河水汹涌,激荡拍岸而起,浪高数丈,打在众人身上,衣衫尽数湿透。
众人被巨浪迎面袭来,口鼻一窒,片刻后方能呼吸,咳嗽了一阵,狼狈不堪,自觉手足能活动了,赶忙擦拭头面。扭身看时,空中倏然而霁,天无纤云,方才那高悬的法偈之光早已无影无踪,只见那大蛇去的远了,身上五彩锦鳞在暗夜中闪闪发光,雍容华贵,气势惊人,但看那巨物游走的方向,却好似众人逃离时来的道路。众人正在困惑之时,只见远处半山之上,突然有雷自房舍穿过,烟气上冲,直到天半,那处复又火光一爆,訇然有声,电光一掣间,山体皆摇,隐隐映出了山间寺庙的轮廓;杜猛和张生正吃惊时,听得那大蛇在远处张口狞笑,声震四野,那蛇将身子低了,直奔那火光之处而去,如同一匹彩缎,飞速游走在幽绿密林之中。
众人劫后余生,惊骇了半天,张生说道:“那大蛇方才之言,却是何意?吊桥已断,我等哪还有何机会能逃脱?”
其余人皆摇头不语,不解何故,崔花影沉吟了片刻道:“方才听那大蛇所言,好似也并不愿听从驱使它之人的命令……”
杜猛望着山上寺庙的方向,说道:“听那大蛇的意思,它是来对付乔道人和行钧师傅的,那两人想必还活着,方才那雷声火光,也不知是他们哪个弄出来的。”
张生抱着柳小姐,望着断崖那边,叹道:“若是那道人在,也许可以做个法术,让我等想办法过了那桥。”
众人正议论间,突听远处草丛中有物沙沙作响,似有猛兽隐伏一般,吃了一惊,杜猛慌忙掣出兵刃,将三人挡在身后。众人正惊心时,却见那断伏草木中跳出两匹高头大马,浑身漆黑,正是方才群鬼盗来的那两匹妖马,但见那马两眼如炭火,耳下有骨突起,四蹄之下弯曲如钩,肚下生鳞,蹄下有爪,极其雄俊,端得是不凡之物。
杜猛见了,心生欢喜,上去拉住那两马的缰绳,扭头对众人说道:“不用等那道人和尚了,我今番却有个计策,能让咱们逃了此地!”
他将柳小姐抬上一匹妖马,放在马背上,让张生和崔花影一左一右扶稳了小姐,自己牵了另一头妖马,一行人急急沿着那岸边而走。但见悬崖峭壁崎岖路,迭岭层峦险峻山,唿喇喇水声在深涧中聒耳,众人行到一处地势平坦处,向对面望去,两岸间相隔的不远,有七八丈余,对岸也是片开阔地面。杜猛让众人停下,说道:“我方才心中寻思了个计策,我先去寻了几根藤条,一头绑在树上,一头束在我身上,权当长索,然后骑在这妖马上,跳到对岸。之后将藤条一头绑在对岸,如此往返跳跃两次,我不就能做了个索桥,咱们几人便可顺利攀爬过去也!”
张生和崔花影听了,大惊失色,齐齐说道:“这如何使得!”
杜猛指了指柳碧云腿上伤口,说道:“柳小姐伤势严重,此处又凶险万分,哪里还能多待片刻?我思前想后,也只有这般计策了!”
张生连连摇头,说道:“且不说这妖马能否跳过这深涧激流,你方才却也见了,这河流中还有妖兽隐伏,万一你有个三长两短,我们又施救不及,该如何是好!此事万万不行!”
崔花影也拉住杜猛衣袖,眼泪汪汪,急道:“此举凶险万端,我却不准你如此鲁莽,我们不如在此等待乔道长和行钧师傅,等他们来了,我们再做合计如何?”
杜猛焦躁道:“我自幼马术娴熟,寻常马匹竭力一跃,怕是不能越过这般距离;我方才见这妖马奔驰,足力更胜世间名马,我骑上去尚有一跃而过的机会,但负上两人,却是难说。现在那河中巨怪已经被那大蛇惊走,一时间也不敢回来,若再耽搁下去,那怪去而复返,我等更加逃生无望!你们说要等那道人和尚,却也听了,方才那大蛇正要去取那二人性命,你觉得这两人胜算几何?”
张生和崔花影一时无言,都垂下了头,杜猛抽出铜锏,在空中挥舞了几下,说道:“如今这般情形,也只有我能做这等事情了,再耽搁下去,柳小姐怕是性命不保,我等也要被后来的妖物团团围在这岸边,到时候谁也无法走脱了!
众人无奈,只得在附近林中寻了三四根藤条,一头束在岸边大树上,一头在杜猛腰间绑定,牢牢系住绳结。崔花影扑在杜猛怀中,泪如雨下,张生在一边嗟叹不已,心焦如焚;杜猛用手摩挲崔花影头发,低头柔声道:“等我们离了此地,我定要明媒正娶你做我妻子,我家虽不是富豪之家,却也吃穿不愁,我们俩今后定要相敬如宾,琴瑟和谐,过上那美满日子。”
崔花影哭成了泪人,说不出话了,伏在他胸膛上,只是拼命点头,用手抓了他肩膀,却无论如何不舍得松手。
杜猛扭身对张生道:“我若跳到对岸,这边花影和柳小姐就交与你暂且照顾,切要万事小心提防!”
张生连连点头,苦笑道:“我此刻只恨自己孱弱,半点忙也帮不上你,真是百无一用是书生!”
杜猛大笑道:“等我们逃出此地,你再来说这般言语,今番却把人情给我欠下罢!”说罢,他扶住崔花影腰身,轻声说道:“却不能耽搁下去了,无论如何,我都要冒险一试!”
崔花影哭的梨花带雨,将银牙一咬,抬起头来,踮脚亲在杜猛唇上,吐气如兰,低声说道:“相公你定要回来,我在这边等着你!”
古寺邪灵(61)
杜猛和二人言毕,拖着藤条跳上马来,先在平地上策马缓缓走了几步,随后跳跃奔驰了一番,待到能熟练驾驭那妖马,掉头向林中走了数十步,扭转回来,瞪起双目,伏下身子,双腿一夹,口中低吼一声,驱马前行。但见那妖马似通人性,嘶鸣一声,撒开四蹄,风驰电掣般奔跑了起来,待奔到崖边,奋力一跃,一踊三丈,飘逸优雅,身子飞在山涧之上。
张生和崔花影见了,都是心中捏了一把汗,那妖马确实神骏非凡,腾空之时动作若追风绝地,飞翻奔霄一般,空中跳跃了三五丈还余势不减,驮着杜猛向对岸飞了过去。正当二人心中叫好时,突然天空中传来几声凄厉鸣叫,众人抬头看时,两只怪鸟从高空之中俯冲而下,爪利如锋眼似铃,六翮风雷疾,势如飞矢,径直向杜猛和妖马抓了过去。张生和崔花影惊叫一声,手心出汗,心中具是暗道不好。
那两只怪鸟一只扑向妖马,一只抓向杜猛头颅,利爪漆黑,双翼张开一丈有余,鸟身卷起一阵恶风,闻之腥臭扑鼻。杜猛大喝一声,抽出铜锏,身子一扭,避开那怪鸟利爪,肩臂猛甩,对着先扑击过来的怪鸟胸腹间就是一抽,血羽凌乱处,筋断骨裂,那鸟惨叫着跌了下去。后面那鸟见势不妙,振翅要逃,却被那妖马赶上,踢在脚下,杜猛俯身一锏将它一翅打断,那大鸟也是悲鸣着落入水中。
张生在岸上叫了声好,握住了拳头,喜形于色,崔花影却急得眼泪也落了下来,二人正心中稍安时,突听的水声隆隆,在那妖马身下千丈水波凭空而起,银山大浪万鼓过,惊涛拍岸时,其中窜出一黑黄巨物,巨口森齿,双颚大张,正是放才在岸边毁坏吊桥的那如鼍巨怪。原来此物生性甚是阴险,方才为大蛇所慑,远远遁走了去,但随后察觉大蛇远去,又复返而回,屏息潜行于深水之中,窥察着岸上众人的动静,无声隐伏,只待杜猛策马从空中越过时,方才拿捏时机,暴起发难,势如雷霆一般。
张生大惊之下,高声呼喊,身上毛发都竖立起来,崔花影双眼一黑,几乎跪倒在地,两人心中具是一个念头,此番怕是休矣。惊变之下,杜猛将牙一咬,双腿将马腹一夹,稳住身子,大喝一声,舌尖绽雷,附身望着身下扑来的如鼍巨怪,使劲平生力气,发狠将手中的铜锏掷了出去。那怪本是庞然大物,周身厚皮,有如披挂生铁铠甲般,那会惧怕区区一根铜锏,便丝毫无躲避之意,挟着翻滚巨浪,血盆巨口大张,迎着杜猛冲了上来。
却不想那铜锏径直奔着那怪一目而去,势头甚猛,虎虎有声,如同激射之出的箭矢一般,那杜猛也有搏虎伏熊之力,生死之间,全力一掷也是非同小可。那怪方才察觉不妙,急急闭了双目,头颅摆动,要避开那铜锏。电光火石之际,却哪里来得及,海激天翻间,那锏径直没入那怪眼窝之中,黑血如同泉涌般溅射而出。
那如鼍巨怪大吼一声,惊天动地若雷鸣,震得山涧发抖,波涛难平,那怪负痛之下半闭了巨口,将头颅连摆,因此也未曾扑中妖马,上颚擦着杜猛人马而过。张生和崔花影正看得心惊肉跳间,那妖马后腿一蹬,踩踏在那巨怪外翻的獠牙之上,借势一跃,竟然又飞起了一两丈余,那如鼍巨怪无处借力,眼见就要从空中坠下,想要再张口吞噬人马,便是鞭长莫及了。
张生正扶额庆幸时,却听得崔花影大叫道:“小心那怪的尾巴!”那巨怪头身落下,却将身子一扭,长尾甩起,半空中劈开水雾浪花,呼啸有声,如同巨斧般砸向空中的一人一马。张生方才见了那怪用尾击毁吊桥,心知其力绝大,这一击要轰中落实了,杜猛怕是人马都要变成齑粉;那怪尾巴甚长,足有三四丈,杜猛身下妖马方才那一跃,却是避不开那一击。
杜猛手里兵刃已失,身在半空,看着那怪巨尾凌空劈来,也是毫无对策,将眼一闭,心叹罢了,只待等死;崔花影再也忍受不住,跪坐在地,眼中流出泪来,张生也是彷徨无计,心中一片悲恸,正焦急间,突间那妖马仰头鸣叫一声,青烟从那口鼻中喷涌而出,转瞬间将周身罩住,马尾一扬,烟气中隐隐有星火绽现,那妖马四蹄在空中奋力蹬踏,周身的烟气如同旋风般拢在妖马身上,卷得那马从空中倏忽而升,竟是堪堪避开了如鼍巨怪横扫过来的尾巴。
岸边二人看得悲喜交集,同时留下泪来,拍手叫好。那如鼍巨怪先前存了轻视之心,却没料到再搏不中,一时间无计可施,怒吼一声,恨恨从空中落下,轰然砸入水中,若想要再次扑击而起,怕是也来不及了,那空中的人马离着对岸只有丈余距离,转瞬间便要落在地上。
张生和崔花影见了这情形,心中一颗悬着的心放了下来,脸上绽出笑容,高声呼喊,杜猛也扭身过来,对着二人挥手微笑。岸上两人看这短短数息间,杜猛和那几只怪物生死相搏了几个回合,也算有惊无险地跳过了那山涧,心中登时涌出喜悦之情。
眼见着那妖马从空中落下,前蹄就要踏在对岸平地之上,忽听得凭空中起了一道霹雳,那妖马面前登时起了万丈火光,莹莹光影如镜,镜面上有数个法偈文字,金光跳跃,依稀看得是“为众恶之渊薮,障蔽正道,害慧命者”几个字,镜面如同屏障结界,炙炎灼人,那妖马前蹄登时烧焦,马匹惨叫一声,收不住势,整个身子前扑了过去,头颈上毛发皆燃,瞬间杜猛身上也燃起了熊熊火焰。
变故突生,张生和崔花影看得目瞪口呆,一句话也说不出来,二人正惊间,却听锵然有声,见那一人一马从悬崖那光影屏障上反撞了回来,直坠下山涧中,人马惨呼声在山谷中回荡不绝。
紧接着山涧之下河中浪声再起,方才那如鼍巨怪发出阵阵狞笑,再次从水下一跃而起,扑向空中。
张生看得呆了,崔花影猛地向前跃出,一把将那几根藤条抓在怀里,扭身发足狂奔,张生如梦初醒,也急急上前,单手抓了藤条,背在身上,跟着崔花影向后跑去。两人边跑边哭,心中具是一个想法,无论如何也要将杜猛救了上来,初时还觉得那藤条甚重,心中还存了希望,猛然间觉得手上一轻,那藤条好似不承受重量一般,心中都是慌了,七手八脚将那藤条扯了上来,却见只有几截断口,杜猛却是毫无踪迹。
崔花影跪倒在地,一声不吭,双手绞在一处,兀自抓着那藤条不放,脸上泪流成河,张生奔到悬崖边上,向下望去,但见山下浊浪涛涛,巨怪隐伏,悲风飒飒,山石不断滚落河中,不见了杜猛身影,对面那火焰屏障隐隐消退,炽光渐退,变得如同寻常景色一般无异。
张西洛睚眦欲裂,将牙咬碎,冲着对岸破口大骂道:“究竟是何人心地这般歹毒,对我们穷追不舍,我们几人究竟做了何事,要遭此灾劫!你们这班无耻鼠辈,要取我等性命,就光明正大前来,休要藏头露尾,做这猥琐无耻之举!”
四野无声,并无人回应他这番呼喊,只听得山涧下那河中巨怪在低声啸吼,声如闷雷,隐隐有得意之情。张生听了愤怒如狂,站在岸边向下高声詈骂,将岸边石块尽数踢到河中。
正当此时,张生听得背后传来一声冷笑,声音粗粝刺耳,接着是沙沙踏步之声,有人阔步从自己身后渐渐逼近。
古寺邪灵(62)
张生转身看时,却见来人身披狰狞戈甲,晃耀炫目,脸上罩了一张面具,周身散发阵阵寒意,记起这人正是方才在厢房中追杀杜猛的那怪人,心中大怒,咬牙说道:“你这厮,到底是受了何人指使?对我等要赶尽杀绝?现在杜兄已经被你同伙害死,你可是心满意足了吗?”
那玄甲怪人也不答话,只是踏步上前,身上铁甲摩挲作响,逐渐逼近张西洛。张生见状,不惧反笑,咬牙切齿道:“我还正愁找不到你们,你倒自己送上门来,杜兄为我等而死,我又岂能苟活在这世上?今日我就拼了这条性命,也要为我那兄弟报仇!”
说罢,张生低头从地上寻了一根木棒,单手高举过头,大叫一声,冲着那怪人飞奔过来,还不等迫近,那玄甲怪人手臂一挥,将张生远远打飞出去。
张生倒在地上,浑身筋骨欲断,勉强挣扎起来,吐了一口鲜血,用手扶了那根木棒,踉跄着站了起来,却看那玄甲怪人立在崖边,正垂首向下望去,他那张面孔罩着铁甲面具,也看不出脸上有什么神情。
崔花影仍然呆呆跪在远处,抱着藤条,神色木然,只是泪流,对这边事情视若无睹,柳碧云依旧昏迷不醒,躺在树下。张生望着两人,心如刀割,回忆起方才杜猛托付自己照顾二位姑娘,他自己却只身犯险,一去不返,心中悲愤至极,大喝一声:“崔姑娘,快带了柳小姐逃走!”一边喊着,一边发足朝那玄甲怪人冲了过去。
张生舞着木棍,冲了上来,那玄甲怪人扭过头来,冷哼了一声,单手将张生砸下的木棍劈碎,复又一拳将他打翻。张生躺在地上,口鼻崩血,狼狈不堪,险些昏死过去,却被那玄甲怪人一手扼住脖颈,提在了半空之中,只觉得气不能继,百脉逆行,胸膈肠胃中如烈焰燔烧一般。
张生用手抓了那玄甲怪人手腕,挣扎喘息,瞪着那怪人面孔,只觉得对方眼窝处黑气沉沉,看不到一点光芒,自己脖颈上那冰冷铁手越扼越紧,简直要将自己脖子折断。张生心中苦笑,知道自己万难逃脱,只想给那两个姑娘争取一点时间,悬空着扭动身躯,挣扎着嘶声喊道:“你究竟是何人?为何要一直追杀我等?”
那玄甲怪人手上继续用力,头盔面具之下抖了几下,张生似乎觉得对方在狞笑一般,片刻后,那玄甲怪人出声说道:“此处是神明领地,却有神之道义需要我来捍卫。”
那怪人声音粗糙冰冷,如同利刃在岩石上摩擦,听了让人心中怵惕,张生被他扼得气息奄奄,勉强说道:“人妖异路炭与冰,你这祟物,敢出如此大言,何谓神明道义?”
那玄甲怪人顿了片刻,说道:“所谓神明之道义,乃是对枉尊自大的凡人施加威压,让人类保持正确的恐惧拜服之心。”
张生听了愣住了,说道:“我等……何时又是……那种枉尊自大之辈了,你这……又是何等说辞?”
玄甲怪人说道:“你不作恶,但世界万万千千凡人却在作恶,自觉人不及知之处,即可为所欲为也:恃强凌弱、贪婪背叛、尔虞我诈,不可足一而论,人心崩坏,阳间失正遍知,怨念沸腾,如无间狱一般。今番神灵却是要再现人间,降临恐怖,涤荡世界,惩戒尔等!”
说着,那玄甲怪人将手一收,扼紧张生脖颈,张生眼前一黑,几欲昏死过去。正在此时,忽听的身后崔花影大喊一声,双手高举一块石头,猛地砸向那玄甲怪人,但听火花四溅处,那块石头将玄甲怪人头颅砸掉,那怪人身躯倒地,松开了张生。
张生摔落在地,连声咳嗽,半晌没喘过气来,崔花影丢了石头,急忙将他扶起,脸上泪痕犹在,说道:“此处不可久留,我们快走!”
张生正待答话,向后望去,脸上颜色突变,猛地将崔花影拽到自己身后,崔花影踉跄了一步,扭身看时,却见那玄甲怪人重新站起,手掌如刀,劈在了张生肩膀上,血肉横飞。张生脸色煞白,身子晃了几下,连连后退数步,险些摔倒在地。
崔花影脸上大变,自己方才明明将那人头颅砸落,为何他能摔倒复起?抬眼看时,不由地倒吸一口冷气,那玄甲怪人的头盔面具落在地上,站立而起的赫然是一具无头之身。
那玄甲怪人腹中传来阵阵狞笑,说道:“今日就以你们几人鲜血,祭祀神灵,唤醒主神降临这世间罢。不多时日,我等也有机会一享凡人之躯了,那时你们人类的哀嚎惨呼,对我等来说,不啻于仙乐一般悦耳!”
张生看那怪人铠甲中空洞洞一片,黑气萦绕,毫无形体血肉,难怪杜猛曾说此怪乃不死之身,心中万念俱灰,低声对身后崔花影说道:“此物甚是难缠,我暂且拖上它一阵,你带了柳小姐快走。有缘来世再见罢!”
崔花影正待开口,却见那玄甲怪人发足狂奔,转瞬间跳跃在自己身后,拦住退路,恨恨道:“你这贱人,竟然打落我头甲,待我慢慢折磨你致死!”说罢,并手为刀,向崔花影径直刺了过来。
崔花影花容失色,张生脚步踉跄,转身不及,难以施救间,从崖边冲上一个黑影,猛地拦在那玄甲怪人和崔花影之间,用自己身躯挡住了那怪的手刀,那玄甲怪人的铁手从那人后腰间穿出,鲜血淋漓,泼撒了一地。
张生和崔花影看那人身影,正是杜猛,但见他须发皆烧成黑炭,衣服破损,手足俱折,也不知怎生从那山涧中爬了上来,两人齐声惊呼一声,奔上前来,但见杜猛用双手抱住那玄甲怪人,牢牢不肯松手,但腹部被对方重创,口鼻中鲜血喷射而出。
张生和崔花影二人见了杜猛,还来不及欣喜,见他为救自己身受重伤,登时痛哭流涕;崔花影扯着杜猛衣裳,哭得跪倒在地,口中一句话也说不出话来。那无头玄甲怪人却是厉声笑道:“来得正好,我就知道你没有这般容易送命,还是落在我的手上,让我结果了你罢!”
古寺邪灵(63)
杜猛吐了一口鲜血,扭头对张生说:“还不快走!”张生涕泪滂沱,如何能割舍,情急之下也别无他策,只能扯了崔花影,两人一步一回头,流下千行泪。那玄甲怪人将手臂在杜猛腹中一搅,杜猛负痛大吼一声,五官中喷出血来,但仍然牢牢扯住那无头怪人,不肯撒手。那怪狞笑道:“方才在厢房中让你走脱了去,地下那群人颇有责备之意,让我吃了不少苦头,今番我就加倍还给你这匹夫!我要留你一口气在,在你面前慢慢撕碎那几个男女,你却意下如何?”
杜猛气息奄奄,也不理那怪人,扭头望着崔花影逃去的方向,竭力喊道:“娘子,今番我却不能信守方才的承诺了,你休要怪我,只愿你能逃了出去,好好过自己的日子!”
崔花影听了,哭得瘫倒在地,竟是不肯走了。那无头怪人冷笑道:“你这残破之躯,还能拖上几时?我现在就砍了你双臂,赶上去将那女子剁成数段。你想让她逃了去过日子?真是天大的笑话。”
说罢,那玄甲怪人从杜猛腹中抽出手臂,作势就要向他肩膀处砍去,杜猛冷笑一声,说道:“我方才爬上来时,听了你说什么神明道义,在我看来,纯粹是狗屁不通!只是你们想祸害世间,吞噬人类的借口而已!”
那玄甲怪人也冷笑道:“将死之人,尚且嘴硬,我和你有什么废话可说!”
杜猛狂笑一声,说道:“你这妖邪也知道自己将死?还算有自知之明!”那玄甲怪人闻言一愣,看那杜猛不似虚张声势之辈,正困惑间,杜猛大喝一声,喊道:“下面那大嘴的歹东西听了,等着爷爷下去将你开膛破肚!”
那玄甲怪人听了身子一抖,喝道:“你想做什么!”杜猛大笑道:“却不知你这铁壳王八,在水中是否还能浮的起来?跟我去江中走一遭罢,咱们鱼腹中相见了!”
那玄甲怪人大叫一声,抽身急退,杜猛哪里肯放,双臂将他箍定,牢牢不放,一步步拖向那悬崖边上,那玄甲怪人大声咆哮,声音窘急,伸出双手,在杜猛身上连连戳刺,将他穿了数个透明窟窿,只将杜猛染成一个血人。那杜猛只是咬住牙根,拼命抱定了那玄甲怪人,走到岸边,奋力一跃,一人一怪在空中纠缠在一起,投入那深涧之中。
张生哭喊着奔到岸边,只看得雾气浪花里,那如鼍巨怪从水中跃出,口齿大张,将杜猛和那玄甲怪人一口咬住,双颚开合几次,听得骨碎金折之声,激流中隐隐传来那无头怪人的嚎叫惨呼,几声之后便没了动静,岸上那头盔面具锵的一声裂开,散成了几片铁甲。
张生站在岸边,放声大哭,良久之后,却见崔花影慢慢从身后走来,开口问道:“今番杜猛却是再也不会上来了,对么?”
张生以手掩面,呜咽不能言,崔花影却不再泪流,眼圈通红,手里捧着一缕布条,正是她刚才抱着杜猛,从他身上扯下来的一截衣衫,她将那布条摩挲了良久,然后将它系在左手手腕上,低声说道:“相公你舍命救我,让我好好去过日子,但我就这样逃去,如何能对得起你?我定要手刃那些害你之人,以慰你在天之灵。”
崔花影收拾停当,转身对着张生说道:“张公子,此地不是驻足之所,我们快扶了小姐走罢。”
张生擦着眼泪,惊道:“前路已断,河中又有妖兽虎视眈眈,我们还能逃到何处去?”
崔花影淡然道:“我也知道前路已断,那些算计我们的人,也不会给我等留了其他生路逃脱出去。我们就原路折返而回,去寻找乔道人和行钧师傅,那两人道行高深,兴许能和那些妖邪奸人相以抗衡,说不定有个脱身之法。”
张生惊道:“那庙中妖邪潜伏,凶险万状,就算是能找到那道人和尚,怕是也只有一线生机,万中有一而已。”
崔花影说道;“就算只存一线生机,也比在此坐地等死强上百倍。更何况,那些人取了我相公性命,又把我家小姐害成这般模样,这般血海深仇,我如何能忍的下去,就算身死命殒,我也要看看到底是何人如此歹毒,若有机会,我定要报此不共之仇。”
张生正在犹豫间,崔花影转身进了树林,从树丛深处牵出剩下的那匹妖马,拉到柳碧云身旁,吃力地将柳小姐抱起在怀中。张生赶忙奔上前去帮忙,两人一起将柳碧云抬上马背。张生看那崔花影泪痕已干,面色甚肃,眼神坚定,心中暗暗叹服,正思量间,远处轰然有浪声翻滚,一声巨响后,那如鼍巨怪竟然从水中跃出,半个身子伏在岸边,巨口大张,剩着一只独眼瞪着众人,眼神中有贪婪饥饿之色,口中喷出阵阵腥气,嘶嘶呼吸声不绝,吓得那匹妖马嘶鸣咆哮不已,几乎就要将柳碧云掀了下来。
张生吃了一惊,正不知如何是好,崔花影翻身跳上妖马,紧紧拉住了缰绳,强行呼喊勒定住那马匹,转身喝令张生也跳上马,在后面扶稳柳小姐。那崔花影扭头盯着那如鼍巨怪,喝道:“这这恶畜,吞我夫君,这般深仇我却是记得了,等我找你主子算了账后,定要再来寻你!”
那如鼍巨怪似乎听懂她言语一般,怒吼一声,巨尾摇摆,四肢发力,竟从岸边一跃而起,扑向众人,卷起一阵腥风,转瞬间就扑到近前,惊的张生面如土色。崔花影冷哼一声,双足一夹马腹,那妖马四蹄一弹,腾空而起,跃出数丈,远远将那巨怪甩在身后,发足在林中狂奔起来,向着山中那隐隐火光之处飞驰而去。
古寺邪灵(64)
再说山上寺庙里面,一座厢房中火光迸射,房外黑气被吹散后又复聚拢,往复几次后似乎支撑不住,倏忽消逝,露出了厢房屋檐墙角。片刻静谧后,杀声再起,如雷霆砰磕,窗扉皆震,转瞬间室内雷电激射,势极可怖,一面墙壁连同木门轰然飞起,远远落在庭院之中。
火光莹然中,一人踏步而出,身形高大,衣衫凌乱,眉宇间杀意森然,正是那道人乔玄朴,他右手将剑插入背上的剑鞘中,左手将一奇形兽首丢在地上,那首级血肉模糊,口齿依旧噬啮不已,眼神歹毒,恨恨盯着乔道人。
那乔玄朴也不睬那怪物头颅,阔步踏入院中,朗声笑道:“乔某人何其有幸,竟然荒庙得奇书,修习了那谴鬼之术,又不料踏入了这妖邪巢穴,见识了这许多罕有鬼祟,只是不知这背后是何等高人,设下这局,要取我项上人头?可否请出现身一见?”
庙里庭院中,夜幕低垂,天光昏暗,上千张烈火符箓随风而摆,残垣断壁处处皆是,木叶散乱一地,有几处燃起熊熊火焰,有擂木模样的树枝在火中噼啪作响,就是毫无人迹,后院中却隐隐传来淡淡腥气和阵阵尸臭味道。
乔玄朴扭身望了望四周,皱眉摇头,等看到马公子原来的厢房时,神色一变,飞身掠了过去,进屋查探一番,跳了出来,手里拎着马公子的人皮遗骸,脸上神色颇为复杂。他将那遗骸丢弃在地,苦笑道:“本来以为是个轻松差事,没想到弄成今番这个局面,得罪了那朝中权臣,我在馆中的位次定要下降了,也不知回去会受何等责罚?”
那乔道人又恨恨盯着地上的遗骸,叹道:“贪狠好色,利令智昏,又无甚本事,自诩为风流枭雄,实际却是个酒囊饭袋,我乔某人大好身手,偏偏又要侍奉这等货色!”
正在乔道人自言自语间,只听得地下有呜呜声传来,数个巨鬼夜叉、奇形怪状之物从墙中浮现,或手足蠕蠕而动,面目模糊不清,或狰狞跳掷,吐火嘘烟,将那乔玄朴团团围在当中,低声咬牙窃窃而笑,转瞬间院中怪雾愁云漠漠,妖风怨气纷纷。
乔玄朴毫不惊慌,微微一笑,说道:“方才在房内魔障中,尔等有诸般便利,我却束手束脚,施展不开,现在形势相异,任你来多少魑魅妖异,贫道都是毫不畏惧。”
周围那群鬼怪嗬嗬狞笑,口出人言,说道:“方才的走使便是头脑愚蠢,还要一对一和你相搏,我等虽不如它们强横,但好在数量众多。相斗之势,辗转相胜,群妖之巧,层出不穷,今天就让你这狂傲道士见识一番俺们的手段。”
话音刚落,那众多妖邪黑物,狰狞怪形,亮出口外獠牙,如同排列利刃,一个个张牙舞爪,体态似人非人,行动处卷起阵阵恶风,扑灭殿中灯火,长吼冲那道人而去。
乔玄朴却冷哼一声,负了双手,傲然挺立在地,纹丝不动。那扑上来的群妖见他如此轻视姿态,心中具是愤怒,恨不得登时将此人撕扯为碎片。先扑上来的几只怪已经近身至三四尺余,眼见伸爪就要抓住那道人。
乔玄朴抬头望天,喟叹道:“太上台星,应变无停,驱邪缚魅,保命护身,疾!”
言讫,那半空中之上的烈火符箓尽数翻转,朝向地面群鬼怪形,半空中响了一个霹雳,符箓上条条火焰光华倾泻下来,如同淙淙雨滴,滂沱浸润,笼罩在乔玄朴周身,但见那火线落在鬼物身上,赫然有声,不过一时三刻,即燔其身为灰烬。后面众鬼物见了,都是惊惶呼号,脸上色变,纷纷后退,却不料那空中符箓光华大盛,照的院中如同白昼,半空中好似下了一场焰光暴雨,火雨流注,直打的那群妖物鬼哭狼嚎,肢体残缺,挣扎着向圈外爬去,你争我夺要逃离而去,其中多数走了没有几步,颓然而倒,片刻后尸骨焚烧殆尽,只留下团团焦黑炭块堆在当场。
不过一盏茶时间,那群鬼物便被歼灭了十之八九,只余了几只在远处凄惨呼号。乔玄朴捻住髭须,略一点头,停了那千张符箓神通,慢慢踱步走了过去,驻足看那苟延残喘的鬼物,然后逐一将其头颅踏破,在余鬼的呻吟惨叫中放声大笑。
乔玄朴笑了一阵,说道:“这般喽啰,如此不济,还不如方才房中偷袭我的那五六只庞然蠢物。那要取我性命的诸位朋友,你等若放出的只是这般软脚蟹,却是留不住乔某人!”
话音刚落,那远处院中原来一声轻笑,一个声音说道:“崇玄馆道人乔玄朴,技术之士,擅持剑禁咒符术,为人倨傲,但心为尘俗物欲所累,若槛猿笼鸟,徒有翱翔超腾之意,却不得道术精妙奥义也!”
乔玄朴闻言大怒,暴喝一声:“何物邪魅,在此大放厥词,快给我现行!”
那院中角落里缓缓走出一人,身材甚矮,如同孩童大小,头上一个草帽,身披一件蓑衣,也看不清他面容,立在远处站定。乔玄朴冷笑道:“你这妖物,出言讽刺与我,还敢显形走出,真是活得不耐烦了!”
那来人窃窃而笑,说道:“看道长恼羞成怒的样子,小可兴许是说对了大半。道长为炼气之士,本应清虚自守,奈何同那官场俗人混迹,嗜好功名而无节?”
乔玄朴勃然作色,喝道:“贫道喜好志向,又岂是旁人可以知晓?何时轮到你这等非人妖邪议论?今番你敢送上门来,出言不逊,小觑了我,我却让你尝尝何为符咒厌劾的精深奥秘!”
那人嘻嘻而笑,说道:“乔道长本领非凡,连斩六位走使,是此地从未有过之事,吓得小可骇汗浃背。不过既然硬着头皮来见道长,若是不施出些手段,岂不让道长见笑了?”说罢,那人从背后抽出一根骨杖,颜色惨白,顶端却是一个小小骷髅头,骷髅两个眼眶中紫炎闪烁,那人闪电般将骨杖竖起,高声叫道:“南无萨缚怛他哦哆缚噜枳帝唵三跋啰!”
瞬间那骷髅眼中紫炎大盛,焰光冲击,如同潮水般席卷院中。
乔玄朴大吃一惊,心道不妙,自己过于托大,失了先手,却不知对方施展何等招数,但听方才那念诵之声,却好似是西域梵人之类的邪门禁咒,不知面前这妖物如何知晓这等法术?
古寺邪灵(65)
那紫色焰光映在院中,如同水纹般荡漾波动,气氛妖异,渐渐地上众多灰烬中,有物渐次蠕动,屈伸作响,声若皮骨分离,片刻后其中有怪形砉然冒出,耸立当场,正是方才那被乔玄朴歼灭的众多鬼物,一个个恢复原形,纷纷伸展筋骨,咧嘴狞笑,声震屋宇,重新聚拢过来,将乔道人团团围在中心。
乔玄朴脸上颜色微微一变,情势却比自己料想的更为棘手,当下不敢耽搁,口中诵咒,火雨再下,群鬼中惨呼再起。只不过今番有那蓑衣怪人躲在暗处,举杖施法,被火符灼烧倒地的鬼物,竟是不多时就能复而再起,身上创口处渐次合拢,挨挨挤挤前行,伸爪向着乔道人扑击而来,一时间形势凶险万状。
乔道人顿觉势头不妙,群鬼复生之快超出自己预想,急忙手中捏了法决,高声喝道:“青龙白虎,队仗纷纭,朱雀玄武,侍卫身形!”那天空中符箓光芒突变,数百上千张火线汇成一束,有如石柱粗细,光影中隐隐浮现龙虎咆哮之象,一条条光柱在乔玄朴身前身后罩定,如同围栏,令那群鬼不得近身。情势稍缓之后,乔玄朴望着群鬼物身后做法的那蓑衣矮怪,咬牙暴喝一声,伸手一指,雷电震于院中,须臾符箓火光汇聚,横飞出去,直击那怪所在。
那蓑衣矮怪冷笑一声,将骨杖在地上一顿,数个巨鬼如同提线木偶一般跳跃起来,挡在矮怪身前,拦住了那雷霆一击。却不想那焰光曲折往复,如有搜获之状,竟然绕开众多鬼怪,从间隙中闪了进去,劈在那矮怪头上,訇然一声巨响处,那怪草帽炸裂,颠仆在地。乔玄朴定睛看时,那怪竟是一尊土俑,样貌不似中原人士,褶蓝色,带红色,靴黑色,皆纹理分明如绘,面目手足,亦皆如刻画。
乔玄朴正吃惊间,只听得砰铿碎裂之声渐次响起,那尊土俑渐渐裂成千百碎片,缓缓蠕动,消融在地下,不多时又从原处挣扎而起,恢复原形,挺身嘿嘿而笑,说道:“道长果然有手段,方才那一击,却是打得小可身上痛楚难当!”
乔玄朴沉下脸来,心中知道遇到难缠对头,缓缓问道:“方才也是我轻视了你,还只道你是个寻常妖物,不知你是何等来历,是什么人驱使你和我作对?”
那蓑衣矮怪将骨杖一舞,加紧驱赶众鬼物上前攻伐,一面嗬嗬冷笑道:“道长虽然法力超群,只怕也难逃今夜之厄,将死之人,何必如此多问?”
乔玄朴脸上色变,喝道:“朱雀何在?”言讫,那符箓焰光中闪出一只火鸟,翼展丈余,长喙利吻,目睛突出,眈眈可畏,飞掠扑击,将数个绝大鬼物半身削去,群鬼攻势顿时一缓。
乔玄朴狞笑道:“今夜之数,尚未可知,这等凶险情景,乔某人也不知经历凡几,依然能全身而退,你这怪物也休要口出大言!”
那蓑衣矮怪看着火鸟来回扑击,杀鬼无数,微微颔首道:“道长果然命硬如铁,殊非易与,要拿你人头需费上一番功夫。”说着将那骨杖深深戳在地上,低头念动梵文,两手合拢,飞速做了几个手势,那骨杖上的骷髅头竟也随着那矮怪的吟诵声口齿而动,院中地面开始震颤不已,似乎有什么东西要破土而出一般。
乔玄朴也不敢怠慢,一面驱使火鸟,一面从怀中掏出几张黑色符箓,一扬手将符激射上天,那几张黑符越飞越高,没入阴沉天空不见,只听得上方隆隆几声滚雷,倏云幂气垂下,声转空山惊。
那蓑衣矮怪做法已成,停了手势,仰头望天,然后看着乔玄朴,拢手微笑道:“片刻之后相斗,怕是要石破天惊,你我互相激搏,引得群鬼惊悸,亡灵不安,何其快哉!”
乔玄朴切齿而笑,从袖中拿出青色灯笼,放在脚边,舒展筋骨,说道:“方才那几招,便是预备而已,我却还留有余力,也不知你这怪物,还能撑上几时?”
那蓑衣矮怪看到乔玄朴袖中露出书卷一角,叹了口气,思索片刻,方才说道:“方才道长问我是何人在背后驱使,这我却不能言说,否则登时就要湮灭。至于我是何等来历,却要问道长身上那卷经文。”
乔玄朴微微点头,说道:“是了,你们这群鬼物现行,果然是《谴劾百鬼法》那书引起,想来那和尚行钧也曾提醒过我,这人却是有先见之明。”
蓑衣矮怪冷笑道:“昔日费长房劾治百鬼,乃后失其符,为鬼所杀。又有正谏大夫明崇俨,以符咒幻术为皇族所重,后来深夜被刺死,刀在心上拔之不出,世人都说此人役鬼太苦,鬼刺之也。恃术者终以术败,这等道理,道长为何不知?”
乔玄朴也笑道:“我横行于世,凭借的就是法力高绝,为了获得力量,我哪里怕什么恶鬼反噬,只要道行高深,便可逆阴阳而行,大杀四方,遂大丈夫平生之志!方才片刻时间,我便修习了劾鬼六法,其术精妙,有如神授;待我修习完毕,有所大成,必可跻身崇玄馆前五之列!”
那蓑衣怪只是不住地冷笑,掰了手指说道:“修习了劾鬼六法,便引来了飞头蛮、骨女、山风、人魂、夜啼、天狗砾六怪,等到后面法术越发精深,道长背负的诅咒就越大,引来的邪物就越发强横,日夜侵袭杀伐。道长一凡人血肉之躯,不眠不休,还能撑到何等时候?”
乔玄朴脸色一变,怔了片刻,然后复而狞笑道:“既然肉体凡胎不堪大用,那我便设法化为半魔之躯便是,在崇玄馆中,又不是没有先例!”
那蓑衣矮怪半晌无言,摇头连连,说道:“拘禁我那人曾说如今人伦纲纪败坏,流毒于世,大变将至,我还半信半疑,今日见了道长,方才确信,若连崇玄馆这等处所都贪求魔神之力,这世间阴阳颠倒之日也就不远了。”
乔玄朴只是冷笑,抬头望天,然后说道:“片刻之后我做法便成,届时你神形皆灭,哪里来的这般废话?”
那蓑衣怪物连连摇头,说道:“小可确定,今夜将死之人定是乔道长,神明将畅饮道长之血,苏醒复生,震慑天下,惩戒世人。这却都是如同道长般贪心之人引发,因果分明,了然有据,怪不得别人。”
言讫,大地颤抖得愈发剧烈,原本晦暗泥泞的土地突然变成七彩的光纹,仿佛活过来一样,有什么东西的头颅渐渐从泥土中缓缓探出,面目狰狞,身材硕大无朋。
古寺邪灵(66)
乔玄朴收了狂妄之色,凝神观看,但见那物有五丈高,三丈宽,周身都由岩石组成,从那蓑衣怪面前的土地上浮现而出,举手投足之间怒意冲天,扭脖吼叫一声,声音中皆是刚戾之气。
随着那岩石巨怪的动作,它头面上的泥土簌簌而落,露出其本来面貌,俨然是一尊巨型罗汉,形貌如生,超凡脱俗,神光闪耀。那乔玄朴看了,也忍不住叹了一声:“这岩石塑像是出自何人之手?魁岸古容,如此不凡,真得塑圣之三味!”
对面那蓑衣矮怪沉默了片刻,问道:“道长竟然知道塑圣杨惠之?”
乔玄朴冷笑道:“这话应该是我问你这妖邪才对。那杨惠之绝高之才,为凡人所不知,穷困一生,浪荡不知所终,然其雕塑手法之妙,的确称配得上圣手无双之誉。”
那蓑衣矮怪说道:“我和这岩石罗汉,便都是出自杨先生之手。”
乔玄朴闻言大惊,眉头紧皱,似有怀疑之意,说道:“我却不信那杨惠之还精通阴阳道术,你休得胡言乱语,诓骗与我。”
那蓑衣矮怪低声说道:“杨先生虔心向佛,雕塑圣象无数,但朝廷抑佛扬道,还多次灭佛诛僧,让先生深受牵连,生前过得苦不堪言。这其中过往,待道长到了黄泉之下便可知晓!”
那蓑衣矮怪说到最后,言语中恨意十足,将骨杖向乔玄朴一指,那庞然罗汉大吼一声,阔步上前,垂手一扫,便将身前的众鬼物打得横飞出去,其余妖物见了,惊惶之下纷纷闪躲,让出一条通路,那岩石罗汉抬手将扑来的火鸟弹飞,边走边吼,一步数丈,声势骇人,眼看就要迫近到乔玄朴身边。
乔玄朴抬头望了望天,将牙一咬,双手十指张开,尽数指向那巍峨罗汉,大喝一声:“青龙速来相护!”半空中符箓火光化成一条青龙,十余丈长,鳞鬣爪角皆动,夭矫如生,在空中盘旋了一圈,张鳞奋爪扑击而下,将那岩石罗汉手足四肢缠住,张口咬住其首,似欲相吞噬,只听得剨然有声,那岩石罗汉头坚不可破,青龙愤怒喷炎,院中如同火场一般炽热,那罗汉负痛而吼,双臂一振,竟将那那青龙震得碎成数断,砸落在地,轰然有声,燃成数堆熊熊火焰,直惊的院中群鬼慌忙躲闪。
那乔玄朴见岩石罗汉如此勇力,吃了一惊。那后面蓑衣怪嘿嘿冷笑,也不言语,骨杖猛挥,岩石罗汉双眼中紫色光芒大盛,双拳一错,大步飞奔上来,一拳打在乔玄朴护身的光柱之上,直打得地动山摇,墙倒屋催,众鬼物在一旁看得狂笑叫嚣,拍手叫好。
乔玄朴眉头紧皱,在火焰光柱中退了一步,正思量间,那岩石罗汉将右手插入土中,发了声喊,地下震颤了几下,待那罗汉将手拿出时,乔道人看他右手又大了一倍,简直如同山峰般大小。那罗汉也不待乔玄朴有任何反应,只将拳头砸了下来,声如霹雳,山谷震动,天地晦冥,直砸的那光焰火柱上开裂有纹,显然是支撑不了一时三刻。
乔玄朴立在当中,面色凝重,看着那岩石罗汉将一条火柱砸得碎裂倾塌,如同万千瓷片一般散落在地,又复撞击其余火柱,乔道人只是冷笑不语。那后面的蓑衣怪说道:“我这般法术似乎还入不了道长法眼?莫非此刻道长还游刃有余?那小可就献丑再露一手罢。”
说着,地下泥土再次色变,一头岩石鸷兽从中探身而出,身长三丈,状若贡狮而周身青色,振迅跳跃,卷起一阵旋风,扬尘暗野,转瞬便奔袭到乔玄朴身后,口爪并用,连续拍击那光焰火柱。不多时,数条火柱同时碎裂,变为莹莹流火,散在地上。那岩石罗汉和猛兽如同小山般耸立,一前一后困住乔玄朴,同时发难,要把那道人拍为齑粉。
那两尊岩石之怪手爪落处,却是不见了乔玄朴的身形,后面那蓑衣怪急忙看时,却见旁边房檐上立了一头幻化的光焰白虎,那乔道人正骑在虎背之上。蓑衣怪冷笑一声,说道:“道长,你打不过我,便要逃走是么,也不让我见识一下你的符咒厌劾之奥秘,这却何等可惜?”
那岩石鸷兽呼啸一声,一爪将那房屋打成粉碎,岩石罗汉踏足便要踩向乔玄朴,不料夜空中一声尖啸传来,天空初赤,黑黄云如幕,有光影长数十匹,明暗交错,一星自空中陨落,声如雷震,虹气仓皇,坠地气热如火,尘起连天,土地有如沸腾,惊的群鬼退散。那落地陨石大如瓮,黑如黳,荧荧然,良久渐暗,余热不可近,砸在那岩石罗汉和鸷兽身上,将两物击的四分五裂,扑倒在院内深坑之中。
那蓑衣怪又惊又怒,抬头望向乔玄朴,咬牙喝道:“好你个道人,果然是有些真本事,这岩石罗汉乃是杨先生毕生心血,护持佛法,斩杀邪魔外道无数,竟然毁在你的手里!”
那乔玄朴驾驭猛虎,又复跳上另一屋檐,冷笑道:“我虽不知你和杨惠之有何渊源,但能逼我使出这般禁咒,却是不凡,引得我都想会一会那塑圣了。这般咒术每施为一次,便要折上我一段阳寿,你今日魂飞魄散,也可以瞑目了。”
那蓑衣怪切齿说道:“你我相搏方才刚刚开始,如何就定是你已经胜券在握?你这招术虽是石破天惊,但耗时太久,又折损你阳寿,我却瞧你能施展到什么时候!”
说罢,那蓑衣怪将骨杖全部插入地下,双手合十,念动梵文佛经,然后高喊:“伐阇罗弗多罗尊者,迦理迦尊者,宾度罗跋罗堕阁尊者,速速断无明烦恼,了脱生死,降服邪魔外道!”
话音刚落,地上轰轰声起,泥土翻滚,三座岩石巨人从土中冒出,分别做欢喜、怒目、托钵之状,两头巨兽随后冒出,一为巨鹿,一为大象,立在院中,将那院墙、厢房踏得粉碎,气势狰狞,如同天神降临一般。
那蓑衣怪冷笑道:“杨先生呕心沥血炼制一十六座罗汉尊者,我却看道长能毁掉几座?方才我也见识了道长那招,想故伎重演,怕是没有那么容易了。”
那几头岩石巨怪飞速逼近,将那乔玄朴围在周围,也是畏惧他再次天降星陨,根本不给他再次做法的时间,只想立即将这人碾为画饼。
却听得乔玄朴纵声长笑,说道:“你们这些邪物,怎地如此幼稚,难道我折损阳寿,仅是为了引动星陨?”
古寺邪灵(67)
那蓑衣怪听了,神色一凛,而后咬牙道:“我也不管你有甚后招,但只要此刻取了你性命,就算你那招翻天覆地又能如何?”
说罢,那几尊岩石巨怪咆哮而上,将乔玄朴站立的那所厢房击成齑粉,那乔玄朴骑在白虎之上,其力不能敌罗汉,远远跳了出去。几尊罗汉拔腿追赶,后面那蓑衣怪也飞奔而至,口中默诵咒文,双手法印连结,但见那一尊罗汉将双手一合,张开嘴来,举声一号,旋风暴作从其口中喷出,其中夹杂斗大冰雹,铺天盖地般向那半空中的道人击去;又有一尊罗汉弯腰从黑暗中抓起一把沙石,往空中投掷,那蓬蓬沙泥结成一条条锁链,质黑如铁,数十丈余,直追着乔玄朴坐骑而去,一条锁链从虎腹下穿过,横锁其足,将其拖在空中,逃之不得,后面几条锁链犹如游蛇攀援,那一人一虎团团缚住;最后那尊托钵罗汉大吼一声,将手中钵盂掷出,直将乔玄朴罩定在内。
天空上那千张符箓齐齐莹然闪亮,烈焰骤发,烟火迸散如雨落,无数道火线激射而下,奔向那钵盂,似要将其打破。那蓑衣怪冷笑一声,道:“窗边锡杖解两虎,牀下钵盂藏一龙。道长想破我这罗汉法宝,却是没有这么容易。今番就让你命丧于此罢!”
那蓑衣怪也不管符箓火焰大盛,有灼烧之险,疾速奔到钵盂下面,双手结印,大喝一声:“十方如来,执此咒心,降伏诸魔,制诸外道,犹如猛风吹散沙聚,悉皆灭除!”
言讫,那三尊罗汉站定三个方位,同时伸出巨掌,重重击在那半空钵盂之上,其声有如决海溃江,鼓怒之间,殷若雷霆,地为震动,天空中云漏电光,往来闪烁,轰击在那钵盂之上,如是再三,直击得火光连地,红焰照天。
那蓑衣怪等了良久,看那钵盂中动静皆无,想来是被岩石罗汉之力炼化,冷笑了一声:“自负修道高深,妄图盗窃天地之精英,贪求魔神之能,如何不落的噬脐之悔的地步?”
那蓑衣怪自忖灭了乔玄朴,复转回来,望着后面那深坑之中的陨石,那坠物余热迫人,犹不能近,一头微锐,色如铁。蓑衣怪看的心中悚然,依稀记得那百年前曾有术士,炼成一招禁术“天雨铁”,发动之时天崩地裂,无数铁石挟火坠落,民舍山石皆穿,人妖值之多毙,精于此术者能令方圆数十里之内无一活物;幸好这乔玄朴没有那般本领,不然今日鹿死谁手尚未可知。
正在那蓑衣怪思量之时,那坑中陨石突然锵然有声,一分为二,有顷风起,黑气弥漫,疾雷数声,有物从其中闪电而出。那蓑衣怪大吃一惊,心道不妙,手中骨杖一顿,将院中岩石大象和巨鹿唤到身前,自己飞速后掠。
但见陨石中闪出之物一分为二,其一围着大象和巨鹿团团而转,其二直奔向空中倒扣的那口钵盂而去,其速之快,有如惊变之迅雷风烈。但听院中窸窣有声,那护卫在蓑衣怪身前的巨鹿和大象,竟然断为几截,摔落院中,蓑衣怪大惊之下,将骨杖一横,喝道:“来着是谁?竟敢坏我法术?”
但见那阴冥云雾中,碎岩遍地,一物昂然而立,身材绝大,影影绰绰,只是嘿嘿冷笑并不答话,那蓑衣怪正惊异间,突听身后碎声砰然,若器玩落地上,扭身一瞥时,但见那岩石钵盂从中裂开,一物从半空飞掠而下,立在方才那物身侧,臂下似乎还挟裹了什么东西,颜色白于霜雪,那物将那团白色事物丢在身下,纵声长笑,震得院中木叶乱飞。
少顷黑雾退散,那蓑衣怪定睛向前望去,但见两物立在当前,身高两丈,人身蛇尾,每物长有四只手
,两物容貌甚丑,一红脸,一蓝面,面如瓜皮,獠牙巨口
,眼、耳、鼻中冒出火焰,如顽蛇吐信一般
。那蓑衣怪看得心惊,喝道:“何方妖物,敢侵扰此地,也不怕佛门金刚将尔等诛灭!”
那两头人身蛇尾怪并不答话,相视一笑,望着地上,喝道:“乔玄朴,你这厮怎生地如此狼狈,竟变成这等粽子般包裹模样,被人吊打,真让我等笑掉大牙!”
那地上白色之物扭动了一下,倏忽而解,片片白色符箓飘起在空中,露出那乔道人形体。乔玄朴爬将起来,须发皆燃,衣衫褴褛,意态窘迫,咬牙强撑间,仍是吐了一口鲜血,他用手抹嘴,望了望那蓑衣怪和身后耸立的岩石罗汉,又扭头看着身后二物,切齿恨道:“两位星君来的如此之慢,莫非是要看乔某人的笑话么,难道我被人震死,二位方才遂了心意?”
那两只人身蛇尾怪仰天大笑,抚掌说道:“正是,正是如此也!你休要以为我二人与你相识已久,便成了朋友,若不是你献上祭祀,我等才懒得理你,任你被人刀砍火烧水浸,与我等又有何干系?我等巴不得看你出丑狼狈之态,等着瞧你最后是如何凄惨身死,应天之詈诅?”
那乔玄朴面露怒容,但又咬牙忍耐,厉声道:“二位星君,大敌当前,我等休要内部纷争,待我离开此地,崇玄馆必定献祭加倍于你!”
那两个人身蛇尾怪听了“崇玄馆”三字,脸上笑意一敛,露出鄙视之情,冷笑道:“你们这伙术士,胶胶扰扰,自以为机械能深,弥缝能巧,则种种惟所欲为,可以终身不败露?也不怕被神明所厌恶!”
乔玄朴听了,脸上神色复杂,并不反驳,将手指向对面那蓑衣怪,说道:“还请星君先解决此物,随后再探查此地,此处甚为妖异,定是埋藏着天大秘密。”
那两个人身蛇尾怪听了,一起望向对面蓑衣怪,晒道:“乔玄朴,你真是越来越倒退了,一个陶瓷土俑,都令你这般狼狈,还要请出九曜之尊帮你解决?”
那蓑衣怪听了“九曜”两字,面上动容,问道:“乔玄朴,你呼唤而出的,可是那不详双星?”
乔玄朴脸上浮现出笑容,说道:“杨惠之果然见多识广,竟然连你这土俑都知道这二位星君之名。不错,这便是我用符咒请出的罗睺、计都
二星君,二位为流星之尊,身列九执,定夺人间生死祸福。我却看今番你如何应对?”
那蓑衣怪听了,微微色变,说道:“这二星扰乱天际,为祸人间,所到之处殒霜赤旱,你这崇玄馆道士不思护持人间,反而招引这等祸患,这又是何等道理?”
乔玄朴仰头而笑,说道:“你这妖邪也配和我来谈护持人间?那杨惠之果然是迂腐过头了,做出你这般愚蠢土俑!休要多言,速速受死罢!”
古寺邪灵(68)
话音未落,但见那三尊罗汉飞身而至,如同小山一般压在乔玄朴和那两星君身前,乔玄朴方才吃了大亏,见势不妙,转身急退。那两个人身蛇尾星君却是脸带嘲讽之色,笑道:“看你这道人如同吓破胆一般,如此脓包不济,哈哈哈……”
那两星君话音未落,狂风呼啸而至,夹杂冰雪,瞬间将其冻结在地,如同雕塑一般,其后又有数重锁链缠绕其上,使之牢不可脱;三尊罗汉乱拳齐下,烟尘滚滚之处,两个星君登时被轰成肉泥。那几尊罗汉拳脚不停,足足打了有一炷香功夫,直打的山体震颤,如同地裂一般。
旁边乔玄朴看的惊骇,那蓑衣怪在一边冷笑不已,说道:“道长请来的这二位,好似也只会说些大话,并无甚大能吧。”
乔玄朴咬牙道:“你这怪休要得意,罗睺、计都纵横人间久矣,未尝一败,你若等闲视之,必定吃大苦头。”
说话间,那三尊岩石罗汉停住了手,地上烟尘稍息,众人定睛看时,那蓝脸星君罗睺被打成一滩黑血,骨头也不剩下几根,溅射在满地碎石上,那红脸星君计都也是筋断骨裂,不成人形,首级从躯体上掉落下来,其状甚惨。
乔玄朴吃了一惊,数十载来,只见过这两颗凶星屠戮众生,豪饮血肉,却未曾见过他们有如此狼狈模样,正在思量间,那蓑衣怪长笑道:“胜负已分,你可看清楚了?今番乔道长是白白折损了阳寿,唤出此二物降临,也是于事无补罢了。”
那三尊罗汉弃了那地上二星君,转身过来,望向乔玄朴,口中低吼连连,齐声喝道:“邪魔外道,无处藏身,速速伏诛!”说着同时阔步前来,握拳举掌,就要痛下杀手。
乔玄朴脸上大窘,将牙一咬,身手向怀中伸去,喝道:“你这怪休要欺人太甚!逼我使出那玉石俱焚的手段,到时尔等悔之晚矣!”
正当此时,那岩石罗汉背后传来沉沉阴笑,其意冰冷森寒。在场众怪扭身看时,但见方才那滩黑血处有物蠕蠕而动,从那血水中探出一个头颅,接着是人身蛇尾,俨然便是方才那蓝脸星君,地上那斑斑血迹又汇流合拢过来,不多时那蓝脸星君重新站立在地,仰头嗥叫了一声,笑道:“方才是小觑了你们,几尊顽石雕像,竟然也有罗汉金刚之力,究竟是何人所做之物?真让我罗睺星君也佩服上三分了。”
话音刚落,那红脸星君骸骨处也响动连连,骨肉顷刻间聚拢起了,噼啪有声,宛若继接复生一般,那红脸星君也缓缓挺腰而起,四只手臂朝天高举,大叫道:“痛快,痛快,好久没有遇到这样的对手了,几乎将我殴打死也,有这般对头相较量,方才不枉我计都阳间走上一遭。”
那两星君伸展筋骨完毕,一起狞笑说道:“这几座顽石人偶确实不错,值得称道。话虽如此,也毕竟是赝品而已,倘若是罗汉真身在此,我等也许要头疼一番,现在么,呵呵呵……”
那蓝脸罗睺星君双目一闭,口中默念有词,转瞬间周身变得银光灿灿,身体有如水银般变幻不定,复而聚拢成型,在碎石巨岩间隙蜿蜒而走,似乎不受阻碍一般;那红脸计都星君大喝一声,身上黄芒大盛,有如覆盖一层金甲,有坚不可摧之状,也是飞速向前奔袭而来,其声轰轰,将阻碍在前的断木巨石一起撞飞。
那蓑衣怪见如此情形,暗中惊骇不已,心知今番遇上了劲敌,不敢托大,只能全力施为,他怒吼一声,将骨杖一横,在膝盖上一磕两断,骨杖内有紫色光芒飘散而出,有如旋风状席卷院内,紧接着地上泥土翻涌如海涛,龙吟虎啸之声从地下传来,转瞬间又有一十二座岩石罗汉破土而出,庄严伟岸,做降龙伏虎之状,列成驱魔大阵模样。
那罗睺计都二星君见状哈哈而笑,说道:“来得好,来得好,正愁今番不银能尽兴施为,有你等这粗笨之物陪我厮杀,方才有趣也!”
那计都罗睺闪身抢入阵中,于那般岩石罗汉厮杀起来,那罗睺身躯如水银,进退之间毫无迟滞,岩石罗汉的做法神通击打在他身上都直透过去,若无其事一般,计都身如金甲披挂,同岩石罗汉拳脚相对,锐不可挡,反倒将数尊罗汉手足震裂,碎石从半空中簌簌而落,如同雨下。
那罗睺杀得兴起,长笑一声,从口中吐出一滩丹汞,迎风化为两柄烂银弯刀,四条手臂一左一右各持了一把,凭空而起,在岩石罗汉头上往复跳跃,迅若奔雷,转瞬间数个岩石头颅滚滚落下,阵中登时有几尊罗汉僵立不动;那计都见状也是长吼一声,跃起在空中,用头连撞处,将数个岩石罗汉冲撞得躯体四分五裂,倾颓而倒,有如山崩。
余下几尊罗汉更是不能抵挡,左支右绌,怒吼间躯体残破,行动越发迟钝,被灭也是转瞬间的事情。那蓑衣怪在地上仰头观看,心知大势已去,顿足连连,悲叹道:“如之奈何?只可惜杨先生心血毁于一旦……”
话音未落,只听背后有人冷冷道:“现在这般时候,还有心思嗟叹那杨惠之心血,不若担心自己安危吧!”
那蓑衣怪惊异之余,转头看去,但见乔玄朴不知何时欺身到自己背后,杀意腾腾,心中知道不妙,足尖一点,便飞速退去。乔玄朴方才吃了此怪绝大苦头,现在哪里肯放,右手一扬,几张烈火符箓飞速追了上去, 如蛆附骨,瞬间贴在那蓑衣怪后背之上,燃爆开来,烟焰冲天,声如雷暴,直将那蓑衣怪炸的一声惨叫,四分五裂在地;那碎片落地,有如活物,齐齐向地下钻了进去。乔玄朴呵呵冷笑,说道:“我早知道你有这一招,吃我埋下的五雷正法咒罢!”
言讫,地上雷鸣大作,霹雳有如火树一般从地下冲天伸展,状若巨蛇升空,灿烂漫天,尘土飞扬处,雷电闪光经久不绝,院中亮如白昼,只听得那蓑衣怪惨叫连连,意甚痛苦,良久之后便没了声息。
乔玄朴望着罗睺计都那般,众多岩石罗汉已经战力全无,只剩下一辆尊无头塑像在缓缓而动,仿佛还要将行搏斗一般,那两个星君立在岩石罗汉残躯之上,四顾睥睨,似乎还有未尽之意。
古寺邪灵(69)
乔玄朴见状,志得意满,仰天长笑道:“你这该死土俑,凭借几个石头塑像,也想将我拦在此地?不给你些颜色,怎生知道我乔某人的厉害?”
那罗睺计都两个星君低头看了看乔玄朴,神色颇为不耐,喝道:“那姓乔的,方才却是不过瘾,还有什么厉害角色让我兄弟二星对付?我等在此只能停留一个时辰,你却收了傻笑,休得啰唣,速速做些正事!”
乔玄朴收敛了笑容,正色说道:“我用三年阳寿换了二位相助一个时辰,当然不会浪费时间,这一点乔某人心中自然清楚!接下来的事情……”
那罗睺打断乔玄朴言语,阴测测笑道:“请我兄弟出手,仅仅你那三年阳寿可不够,五百人的活人祭祀你却不能省了。”
乔玄朴刚要答话,计都星君大喝道:“这乔道人方才说祭祀加倍,五百人却是不够,今番之事,我们要一千人的大祭!”
乔玄朴倒抽一口冷气,方才情势急迫,他口不择言,轻易应允了,却不想那计都邪星牢记在心。他心中思量,自己护送马公子回京不成,必定遭受朝廷重罚,却哪里有颜面向崇玄馆请求者千人大祭?那京师牢中死囚数量怕是也没有如此之多。他心中登时烦乱不堪,也恼恨那两个恶星贪婪无度,但面皮上又不能表露出来,只得诺诺应允。
罗睺星君看着脚下凌乱一地的岩石雕塑,撇嘴冷冷一笑,说道:“既然乔道人答应了,到时咱们就按时飨宴。接下来,又该去取哪个倒霉家伙的人头去了?”
乔玄朴答道:“几个时辰之前,在偏殿地下探得有个洞穴,里面有些奇珍异玩,现在想想其中也杀机隐伏,那处所里定有古怪,还请二位星君相助乔某探查一番,说不定能找到背后主使之人,或有惊天发现。”
罗睺计都二人相视一望,眼中都有狰狞喜悦之意,计都说道:“我就觉得此处妖气隐伏,其中另有厉害对头,正好厮杀上一场,好久没在阳间如此痛快过了。”
那罗睺将眼睛一睁,眼中喷出数尺火焰,口中利齿霍霍磨动,随手将两柄弯刀甩了出去,那银灿灿的刀旋转呼啸,在院中飞了一圈,将藏匿在院子角落中瑟缩发抖的群鬼物头颅尽数斩下,然后转了回来,罗睺大口一张,将两柄弯刀重新吞进肚里,笑道:“那便速去,任他来何等妖物,都是小菜一碟,你我杀之如同探囊取物般容易。”
两星君从岩石罗汉残躯上跳将下来,向着乔玄朴指示的方向,疾速游动而去,乔玄朴也发足狂奔,紧跟其上。
一行人眼看就要冲出院子,进入那偏殿之中,却不想地面巨震,庙宇方位转换,地表石板倾斜扭曲,渐次碎裂成块,计都罗睺停了身形,相互一望,说道:“怕是有什么古怪。”乔玄朴也是不解,掣出几张符箓,做法浮在自己身侧四周,以防有变。
那两个星君侧耳倾听一番,突然脸色一沉,齐齐扭身望向乔玄朴,将手指着他,破口大骂道:“你这不济事的道人,做事情却不利索,还连累我等!”说罢,两人蛇尾一弹,闪电般跳向空中,在空中竟是纵越连连,直奔空中云雾从中而去。
乔玄朴吃了一惊,脚下的土地扭曲地愈发厉害,地下传来阵阵悲鸣之声,他心道不妙,正想祭起浮空之术,却不想脚下异变突起,原本泥泞不堪的地上突然涌起浊流,整个院中土地如同一个大漩涡般盘旋周转,气涌如山,那残垣断壁,殿宇厢房,森森巨木纷纷被卷入那泥泞漩涡之中,转了数圈,就消失在涡轮中心不见。漩涡中泥浪咆哮狰狞,如同莽兽,要将地表中万物尽数吞噬。
乔玄朴大惊失色,立足不稳,眼看就要被卷入其中,电光火石间看那岩石罗汉的残躯横在院中,其中较大几块还尚未被泥浪吞噬,在那黄土波涛中隐隐起伏,当下不敢犹豫,足尖一点,纵深跳上那其中一块岩石上,赢得片刻喘息之机,却不想那岩石也被浪涛拍击的疾速前行,眼见就要沉没于地下。
乔玄朴倒抽一口冷气,飞快抽出背后那宝剑三尺水,掷在空中,捏了一个法决,跳了上去。方才生死相斗一番,体力消耗甚剧,又在惊慌之下,初时那宝剑不甚稳当,片刻之后才缓缓飞升了了起来。乔玄朴屏息凝神,御剑飞升了数丈,自忖暂时脱离了那泥泞漩涡之险,心中稍安,附身朝下望去。这一望之下,却是大吃一惊,心中一慌,险些从剑上摔了下来。
但见那漩涡奇大,直径约数十丈,中心便是自己方才用五雷正法诛灭那蓑衣怪之所,但那漩涡盘旋呼啸,从空中望去竟然形成了方才那蓑衣怪的面容,院中岩石院墙,残枝断叶尽数被吸入那蓑衣怪张开的大口之中。
乔玄朴惊骇之下,方知那蓑衣怪并未被诛灭,反而是隐身在地下,发动了这惊人一击。乔玄朴知晓这是土遁法术,但也未曾见过这般规模,还能惊得罗睺计都二星君仓惶奔走,当下冷汗冒出,也对那杨惠之存了敬畏之心,没想到这落魄不得志之人,一番苦心孤诣,竟然有如此惊人成就,单是造出的这尊土俑就有这般能耐,那本人尚在的话,还如何了得?
正思量间,那地表的土俑面孔突然开口说话,声震山谷,回音不绝,只听他说道:“乔玄朴,那本《谴劾百鬼法》本是杨先生封存在我体内之书,他曾嘱咐,若遇到任何心存不轨觊觎邪术之辈,我便可自行惩戒于他。不料杨先生百年之后,我和那书一起为这地下之人所得,从我此沉浮于幽明滞涩之中,听令于他人,取人性命无数,也心存无奈。但今日遇到你这般野心之人,我却是拼了性命,也不能放你逃去!”
乔玄朴高高立在空中,冷笑道:“那书我是拿定了,其中精妙法术,也定我所习得!你这愚笨土俑,就如同你那主人杨惠之一般不知变通。当今之世,唯有利刃在手,方能通行无阻。宝刀名剑,你若不用,自然有人抢夺来用,岂有万世封存,暴殄天物之理?”
那蓑衣怪面容震怒,喝道:“你这修道之人,清净慈悲之心全无,只有好勇滥杀之意,枉负了一身的修为!”
乔玄朴呵呵冷笑,御剑飞升,得意说道:“数年之前,也有若干人等说过这番言语,只不过那些人全在地下长眠了。你今番又能奈我何?”
话音刚落,只听头顶上方有声,是那罗睺星君破口大骂,说道:“你这愚笨道人,还敢激怒于他,死到临头,看你如何应对!”
乔玄朴不解,低头再看时,但见地面那巨大蓑衣妖物面孔恼怒如狂,大吼一声,那张漩涡面皮竟然陡然抬升于地面,如同山峰平地拔起,巨口大张,飞速朝着半空中的自己直扑过来。
古寺邪灵(70)
那乔玄朴惊得汗流浃背,眼见那蓑衣怪那面庞离自己越来越近,心中大窘,忙乱之下从怀中掏出几张符箓吞在口中,正欲作法时,那蓑衣怪一声吼叫,张口将他吞了进去,只听得乔玄朴一声惨嚎,随后没了动静。
半空之上的罗睺计都二星君相视一望,心中都有了怵惕之意,两人长啸一声,合为一体,在半空变为一颗灼灼流星,从空中呼啸而下,其势之猛,更甚于方才雷动星陨,那流星之外雷电环绕,火光耀目,直向着浮在半空中的那蓑衣怪面孔冲击过来。
那蓑衣怪见状不妙,也是显了神通,除了面孔,那手足也俱从地下伸出,现出一座数十丈高的泥石身材,那怪双手上举,竟是要凭借自身之力,硬接了那天降流星的冲击。
那流星下坠之势极快,转瞬间便落在那蓑衣怪头顶,那怪双手高举,厉声高叫,用双手硬抗那流星,却见那流星余势不减,呼啸旋转,竟是将那怪的泥石双尽数踏焚毁,将他那臂膀也渐渐摧折倾塌;那怪冷笑一声,双足踏地,泥沙石土从地下源源不断涌将上来,那双手和臂膀复而再现,和那下坠的流星僵持不下。
那院中白光烁烁耀眼,巨响不绝,只听得那流星旋转呼啸,蓑衣巨怪怒吼连连,大地震颤,地下泥石土块有如瀑布倒流一般从那巨怪双腿上直上而去。那流星中有声音传出,听着是那罗睺星君,他说道:“真是好手段,没想到区区一尊土俑也能有这般能耐!”
那蓑衣怪咬牙吼道:“我今番不光要清除那野心道人,还要收服你这两颗凶星,你等以后休要再现人间!”
只听得那计都星君哈哈大笑:“你这愚蠢俗物,夸赞你一句竟然就忘乎所以?你终究是俗人所做凡品,也想和我等天上星君一争长短?莫说是你,就算是你主人在此,也一样是我等手下冤魂。”
言讫,天上呼啸之声再起,那蓑衣巨怪吃了一惊,抬头望时,黑沉沉夜空中数颗星光闪烁,其色血红,不过片刻星光就大了许多,俨然又是数颗流星袭来。那蓑衣巨怪脸上颜剧变,还来不及思量对策,那数颗流星陨石便砸在身上,它已用双手抗了罗睺计都二星的冲击,却没余力在提防这般手段,身上登时便被那数颗星陨穿了绝大窟窿,一时间左支右绌,狼狈不堪,摇摇欲坠。
那罗睺计都放声大笑,说道:“你这土俑,我看你还能撑到几时?”
那蓑衣怪咬牙喝道:“便到那魂飞魄散之时,我也不肯倒下。”
那两个星君阴笑道:“果然硬气,那就再吃我一击如何?”
正当此时,那蓑衣巨怪腹中巨响,有如火炮激发,只听的有人大喝:“天圆地方,律令九章!破!”轰然声中,那蓑衣怪肚腹之上破开了一处口子,一个人影从那泥石蓑衣巨怪中破体而出,飞在空中。那蓑衣怪低头看时,却是方才被吞下的道人乔玄朴,但见他衣衫残破,须发散乱,身上肌肤却是惨白,如同宣纸,唯独两眼殷红如炭火,御剑飞行在空中。
那罗睺计都两星君哈哈大笑,说道:“你这杂毛道人,竟然还未死?真是叫人扫兴,被那怪吞进腹中滋味如何?”
那乔玄朴抬头看了正和蓑怪僵持的那颗流星,喝道:“你二星休要阴阳怪气,拖了如此久的时间还未解决这区区土俑,也好意思向我索要千人大祭!”
那计都星君怒道:“乔玄朴,你敢用这等口气和我说话,当心我片刻后割掉你舌头喂了鬼物!”
那罗睺星君却冷笑道:“你未看到这乔道人已经恼羞成怒了?他以身犯险吞了三山符胆,又用十年阳寿换了片刻的惊天神通,自然看不上咱两个兄弟的身手了。那就请乔道长自己来解决这土俑如何?”
那蓑衣怪听了此言,心中骇异,低头望向乔玄朴,但见他的确变了模样,身上伤痕全无,肌肤颜色不似常人,一双赤红眼睛古怪中透着邪气,连那御剑飞行的速度,也比方才快了许多,周身气势喷涌而出,却是比方才强悍了数倍。
那乔玄朴咬牙狞笑道:“你这愚笨土俑,接二连三阻挠我好事,竟然今夜让我搭上一十三年阳寿,我怎能轻易放过你!”
话音刚落,那乔玄朴双手一挥,片片符箓从他指尖弹出,如同雪片飞舞,呼啸奔向那蓑衣巨怪,张张符箓如同刀刃,列成一线,激射在那巨怪双臂之上,将它臂膀斩为数段,符箓回旋飞转,势如游龙,转瞬间没入那巨怪躯体,只听轰轰声中,那怪躯干四分五裂,山崩地裂般倒塌下来。
那两个星君现了原形,跳跃分开,看着倾颓的蓑衣巨怪,微微眯起眼睛。那计都星君瞥了一眼乔玄朴,低声冷笑道:“这道人竟敢随意吞服那等禁术符胆,真是不要命了,那东西余毒甚烈,可不止折损一十年阳寿这般简单。”
罗睺星君微笑道:“世人皆贪婪,只想着好处,却忘了后果,还自欺欺人以为可以侥幸得脱,你我数千年中遇到了多少这等货色,也如恒河数沙了罢?”
说话间,那蓑衣巨怪碎裂倒地,激起尘埃万丈,乔玄朴立在宝剑之上,喝道:“此事还未完,你休要向上次一般土遁而去,我定要你灰飞烟灭!”
那乔玄朴双手连挥,上千张白色符箓弹出在空中,往复盘旋,列成一个绝大漏斗之状,从空中垂了下去,呼啸间带起一阵旋风,吹散了那遮天烟尘,又将泥土石块尽数弹在一旁,露出那地下的蓑衣怪土俑本体。
那蓑衣怪脸上身上裂纹片片,原本鲜艳的绘彩也残破不堪,倒在地上挣扎不起,那乔玄朴看了,狞笑一声,手指向下一挥,千张符箓在空中竖起,如同利刃般向地上那土俑砸去。
古寺邪灵(71)
那千百张符箓从空中射下,径直刺入那凸俑身上,密密麻麻,后来的符箓将那蓑衣怪团团包裹起来,令其逃之不得,乔玄朴狞笑声中,将手向那蓑衣怪处一指,然后将手一握,只看得那团符箓扭曲变形,若被一只巨手凭空捏着一般,碎裂之声渐起,里面传出那怪的阵阵惨叫。
乔玄朴狠狠地道:“方才你操纵塑像,险些将我震死在钵盂中,今番报应不爽,也轮到你自己尝尝这般滋味了。”说着双手一拢,更多的符箓聚拢了过去,将那蓑衣怪包裹成一个球状之物,抬升到半空中。乔玄朴从口中喷出一张青色符咒,激射向那蓑衣怪所在,只听得一声轰鸣处,那青符没入那团白物之中,卷起朔风凛凛,滑冻棱棱,瞬间便将其凝结为冰,其中蓑衣怪的声响登时而止。
乔玄朴哈哈大笑,将手指了那团符箓,手指划动,那团冰球砉然而解,变成粒粒冰屑扑簌而落,蓬蓬然散了一地,再看地上余屑时,一片寂然,再无动静。
乔玄朴望着地下,余恨未消,哼道:“这愚蠢土俑,今番却是死透了罢。”
那罗睺计都二星从空中落下,望着空中的道人,神色复杂,那计都笑道:“好神通,好神通,三下五除二便解决了那厮,若你平日也是这般强横,在那崇玄馆中,又能排到何等位次?”
那乔玄朴冷冷喝到:“你休要冷嘲热讽,快随我到那洞中探寻,等歼灭了此处妖人,夺了那精妙法术,修习之后,贫道定比现在强上数倍!”
罗睺计都相视一笑,眼中暗含不屑之意,但也未有什么言语,正要转身向偏殿奔去时,半空中狂风大作,渺渺间传来一个声音,只听有人说道:“你们这般跳梁小丑,折腾了许久,看得我都生厌了。”
乔玄朴和两个星君脸上都是颜色一变,听来人这语气,似乎在一旁窥视了许久,但为何己方却毫无觉察?吃惊之下,扭头向那声音处看时,黑雾惨惨,一片阴沉,却是毫无人迹,只有天上一轮圆月,隐在那云翳之中,万籁无声,冰轮莹莹。
乔玄朴面沉似水,大声喝道:“何等妖邪藏头露尾,躲在那暗处?快快出来受死!”
罗睺星君看着天上那轮淡黄圆月,突然嘿嘿笑了起来,计都星君一怔,随即也冷笑连连,说道:“今番却是有趣了,未曾想在这里遇到这般事物,真是让人手痒啊。”
乔玄朴初时不解,见那二星君只是望了那圆月冷笑,猛然间心中顿悟,方才自己冲出魔障,出了厢房,天空中就阴云遮蔽,暗夜无星,今番云雾未散,却是哪里来的圆月?
乔玄朴倒吸一口冷气,御剑飞升了数丈,仔细看那月亮时,见那月轮竟然缓缓活动了起来,转瞬间月亮中出现一道竖立裂隙,接着空中想起吁气呼喝之声,声震如雷,又有如龙吟虎啸,黑黢黢沉雾中传来阵阵鳞甲摩挲之声,犹如千军万马的甲士一起振衣而来,刹那间黑暗中现出五彩灿烂光华,如同团团锦绣成堆,一条斑斓巨蟒从黑暗中现出身形,头上一根长角,隐隐发出玛瑙般赤光,昂首立在高空之中,方才众人看得那轮明月,便是此物的一只眼睛。
乔玄朴见此物立在半空,其身之高,如同触到云层一般,更为可怖的是,此物一直隐身在侧,自己一方却毫无觉察,想来道行深不可测,只怕比方才的那蓑衣怪还要难缠上几倍。
乔玄朴头皮发麻,心中也暗暗叫苦,这院中的妖邪之物怎地如此之多,简直层出不穷,自己犹如做了一个长久噩梦一般,连番生死搏斗,不知何时是个尽头?
此刻凶险万分,正是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候,倘若有片刻怯懦犹疑,便会即刻陷入万劫不复之地,当下他强自镇定下来,思量已定,便捏了法诀,大喝一声:“来着是何等妖物,意欲何为?”
半空中那大蛇眯了眼睛,嘿嘿冷笑,缓缓垂下头来,吐信说道:“就凭你一个凡俗人等,也配知道我的名字?”
那罗睺和计都二星君却是满脸欢喜,露齿狞笑道:“昔日八种神道怪物,人与非人,皆遥见彼龙女成佛,我等只当那是无知谣言,没想到今夜能在这里遇到你这般神魔之物!”
乔玄朴闻言一愣,扭头问道:“你等所言何意?神魔之物,他是何等来历?”
罗睺却不理他,嘿嘿而笑,转头向计都道:“这物是腹行云地龙,怕是有千万年修为,杀起来想必十分棘手,你却怕也不怕?”
计都大叫道:“百年里来了阳间几遭,都是吞了些微不足道的小角色,如何能过瘾,长久以往,法力弱了,却如何能在九曜之尊里立足?”
两个星君相视而笑,七窍里火焰喷涌丈余,身上再次变幻成金银之色,仰头瞪着那大蛇,眼中尽是兴奋贪婪之色,口中齐声喝到:“乔玄朴,这物是我们兄弟二人的,你若敢插手抢夺,定不饶你!”。
那大蛇转了头,盯着地上那二星君,张口而笑,说道:“你这两怪却不是俗物,有异界妖星之气,却为何搅进这桩事情里?”
那两星君嗬嗬大笑,说道:“这还用问?自然是为了掠夺元神,享受杀戮之快。”
说罢,两星君身形瞬间不见,下一刻却高跃在空中,一左一右将那大蛇之首夹在中间,罗睺烂银弯刀出手,计都纵身直扑向那大蛇头颅而去。
那蛇面露怒容,哼了一声,身形倏忽尔灭,那两个星君却是扑了一个空,略略吃了一惊,齐声笑道:“不想这庞然大物,却是这般灵活。”
话音未落,那大蛇闪身在两星君身后,将头一甩,在半空中将其击落在地,两个星君摔在断石瓦砾之中,翻身再起,却不想那大蛇如影随形,也是俯身冲了下来,瞬时将二星君缠绕在身下,却不想罗睺化为一滩水银遁去,计都正要挣扎时,那大蛇巨口一张,将他吞在口中,巨齿碾动,金石弯折之声想起,隐约间看得那金甲星君被咀嚼为一团,有如破铜烂铁,让那大蛇一口吞下肚去。
那大蛇低头盯着罗睺,只是冷笑:“两星去其一,方才你等还夸下海口,要夺我元神,现在看你如何应对?”
那罗睺星君将两柄弯刀舞成一团,说道:“斗为帝车,运于中央,临制四方。九曜之星千年不曾熄灭,就算你有魔神之力,也无那般斗转星移的逆天之能。”
话音刚落,那大蛇突然切齿吼叫了一声,其意甚是痛苦,身子猛地冲天而起,但见其五彩锦鳞中自上而下崩出一道血线,有物从其腹中一跃而出,金甲上如同血浴一般,正是那计都星君,他四条手臂皆化为金色利刃,竟是从那大蛇腹中破体而出。
乔玄朴在一旁冷笑,说道:“这两个星君若是这般容易灭掉,我又岂会用三年阳寿换他前来相助?”
古寺邪灵(72)
那罗睺星君趁大蛇负疼惨呼之际,闪电般奔袭到近前,绕着那大蛇上下翻飞,手中双刀舞成一片光影,刀刃和蛇鳞向击,火光闪闪,如同千树银花绽放一般,少顷间跳了下来,和那计都星君并肩而立。只听得轰然一声,那条庞然大蛇裂成数快,血肉横飞而散,首尾具断。
乔玄朴冷笑了一声,说道:“我看这物长材庞大,还以为多难对付,没想到只有这般黔驴之技?”
计都回头瞥了乔玄朴一眼,喝道:“凡夫俗子见识粗浅,你这匹夫知道个屁!”
乔玄朴勃然作色,喝道:“你这妖星,休得再三侮辱于我,我虽有求于你,但也不是你的仆役!如再无理,我便和你较量一番!”
罗睺星君低声道:“要紧时候,你却和那厮计较什么,快些收了这条魔物大蛇是正事!”
那计都星君瞪了乔玄朴一眼,冷哼一声,四只手臂从金刃变换回原形,每只手各自捏了法决,和罗睺星君一起低头念起咒语。
乔玄朴强忍恚怒,侧耳倾听那二星君念诵那咒文,其语义古怪不可辨,不似人言,那二星君身前身后,八只手掌上指法变换如飞,乔玄朴屏息凝神默记,心想哪怕能记住个一鳞半爪,怕是将来也受益匪浅。
正当二星君做法之时,那地上断成数块的大蛇血肉之躯缓缓而动,接着犹如磁石相引一般吸附在一起,身躯被斩断处血肉翻滚,又复继接生长在一起,片刻后那大蛇长啸一声,又昂首再起。
乔玄朴吃了一惊,那土俑击之不碎便罢了,连这大蛇血肉之躯也能断而还形,简直悖逆常理,难怪那二星君还要做法。他心中隐隐生出担忧,这大蛇好似比那土俑更为难对付,真不知此地是何等地界,怎会孽生出如此多强横的妖异之物?
那大蛇舒展身躯,目光中杀意大盛,开口缓缓道:“一百年来也未曾有人将我斩的如此狼狈,你二人果然是有些手段,难怪那道人把你等当了救命稻草。我在异界沉睡已久,多年不曾会过有真本领的异物了,杀了你二人,也不枉我行走这一遭。”
说罢,那蛇张口怒吼,一阵狂风骤起,冷冷飕飕天地变,无影无形黄沙旋,风啸如虎吼龙吟,飞沙走石,天地无光间,地上那巨岩碎石纷纷裂为齑粉,自那大蛇身下,地面上有隙呈扇面状而出,如同蛛网般蔓延全院。那裂隙越来越大,有物扑簌簌从裂隙中而起,鸟翼人身,面若骷髅,其数众多,疾如飞矢,朝着乔玄朴和地上那二星君猛扑过来。
乔玄朴吃了一惊,随即稳住心神,暗道只是寻常鬼祟怪鸟罢了,虽是数量众多,但也无足畏惧。当下甩出几张符箓,在周身施了一个结界,不料那骷髅怪鸟一经接触,便爆成一团炎火,爆裂之力绝大,气息鼓荡间,冲击的乔玄朴几乎在飞剑上站立不稳。正吃惊间,后继又无数爆炸声起,那怪鸟身躯四分五裂,却留了一滩粘稠之物扑在那符箓结界之上,那物身躯粘蠕,似人非人,面目不清,浮在半空,正张口啃噬结界符箓。
乔玄朴大吃一惊,扭头看时,只见自己周身四面八方都扑了那粘稠鬼物,一边啃噬符箓,一边口中呜呜作响。低头看时,那计都星君也被此等鬼物缠住了身躯,左支右绌,罗睺却是在闪躲跳跃,口中仍是低诵咒语。
那计都星君被缠得不耐,大吼一声,四臂如刀,扭身一甩,如同金光明伦一般将身上粘稠鬼物寸寸斩断,却不想那些破碎鬼物蠕蠕而动,每个碎片又复变身为原样,数量多了几倍,将计都团团围住,重新呜呜扑击上来。
那大蛇看着众人狼狈之状,冷笑道:“六道轮回之中,有哪几道适合你们几人?饿鬼道,还是畜生道?便让这饿鬼道界中怨灵之主拖你们下去吧,皆由因缘合会生苦,尔等贪婪无度,残忍弑杀,这些饿鬼却正好杀之不尽,与你们几人便是绝配。”
那罗睺计都星君被众多鬼物缠住身手,渐渐行动困难,便用獠牙啃噬相搏,发出阵阵狞笑:“想拖我等堕入六道轮回?死到临头,你却敢说如此大话,真是米粒之珠也敢与日月争辉!”
那大蛇冷笑道:“此地时光凝滞,万古长夜,哪里来的日月?却只有两颗将行陨落的妖星,你等陨后即堕恶道,因果昭彰。”
那计都星君被无数鬼物压倒在地下,只露着面孔在上,却依然狞笑,说道:“今番却不是妖星陨落,而是天象告变,荧惑坠地,只为取你这神道怪物的性命!”
大蛇闻言,顿觉不对,昂首向天空望去,但见云层中有裂帛之声,黑云层层撕裂,现出一赤红绝大之物,转瞬间便迫近许多,光芒夺目,远胜十日当空,风雷呼啸声如同天崩。那大蛇看得吃了一惊,此刻突然天界现出若干龙文凤篆法偈,金光灿然,有如绳索结界,密密麻麻拦在那物降临路上,伴随着阵阵佛号之声,有阻拦抵抗之意;那众多法偈却在那赤红之物一触之下立即溃散,消弭于无形之中。那赤红巨物燃起熊熊烈焰,势不可挡,荧荧火光,离离乱惑,以隆隆之势铺天盖地压在众人头上,转瞬间便将砸落在地。
乔玄朴原本那护身符箓结界,已被那粘稠鬼物啃噬大半,他此刻却顾不上那些了,只是抬头看着那巨物降临,骇异惊悚,如痴如醉,一时间呆在当场。
那大蛇望着地上两个星君,眼神中喷出怒火,它昂首大吼一声,巨口猛张,人立而起,竟是冲着那从天而降的赤红巨物迎面扑击过去。
一声巨响,飓风骤起,天地皆震,山体倾塌,庙宇碎作片片瓦砾,原本贪婪啃噬的众多鬼物惨叫一声,在赤光热焰中如同青烟般散去,无影无踪。
古寺邪灵(73)
那赤红巨物轰然坠地,激起万丈火光,烟尘直扬半天而去,古庙众殿皆倒,半个山体隆隆而倒,声震四方,回响久久不绝,惊得四野妖物隐遁,野兽逃窜,群鸟惊慌振翅而去。
那荧惑坠地之处,现了一个巨型大坑,深有数丈,地赤如炭火,碎岩遍地,皆莹莹若烙铁,烟瘴遍地,不可视物,良久无声。其中二星君和那大蛇都不见踪迹,仿佛在那一击之下尸骨无存了一般。
片刻之后,半空中两个身影落在地上,正是那罗睺计都二星君,但见这二者身上毫发无伤,正咧嘴而笑。罗睺星君连连点头,说道:“多年未施展这等招式了,难免有些生疏,不过还好,总算是有所斩获。”
那计都也说道:“没料到那大蛇敢去正面迎击荧惑冲撞,真是自恃蛮力,不知死活。”
罗睺星君说道:“那物是胡教中八神物之一,也有通天之能,若不是这一招,你我未必能压住它的气焰。今番快些寻了此物的残骸,炼化夺取元神,切莫让别人占了先手,捡了现成便宜。”
计都笑道:“我瞧那大蛇也就是此地最强的妖物了,还能有什么能比得过它?你也勿要忧心过度,乔玄朴也好,他的对头也好,我瞧都是些凡夫俗子,不足为虑。”
罗睺星君说道:“说起来我等施法时,也未顾忌那乔玄朴死活,那道人怕是早已焚身在这烈焰之中了。此人死不足惜,但就是崇玄馆那些人日后追究起来,便是啰嗦烦心。”
计都前行笑道:“你就是顾虑太多,你我炼化了这大蛇元神,夺了他的神通,还怕什么崇玄馆之人,便是那馆中首席来了,你我也不遑多让于他。”
说话间二星君来到一块巨岩之前,那岩石高数丈,呈无色,流光溢彩,赤炎迫人,如同山峰倒立般刺入地下,正处在那陨石巨坑的中心位置。那两个星君相视一笑,说道:“便是这里了,且看那大蛇今番还剩下多少残骸。”
两星君分立左右两侧,八条臂膀插入那巨岩,闭目驱动符咒,火石上符文隐隐闪现,岩石缓缓松脱而起,浮在空中,两个星君同时用力,生生将那巨石举起,大喝一声,向空中抛了出去,一声巨震后,那岩石摔落一侧,露出下面的事物来。
二星君定睛看时,那大蛇残骸果然在其下,深埋坑中,鳞片皮肉皆焚烧殆尽,只留些须断裂的脊骨,弯弯曲曲盘成数圈,在土中也兀自保持昂首狰狞之状,那般气势,仿佛随时便要冲天复起,那头骨和犄角却是完好无损,连半寸裂纹也无,只是那头骨上刻画着几道符咒,不辩其意,似乎是用梵文所刻。
计都星君看得啧啧称奇,连声叹道:“方才我还怕这物被灼烧的片甲不存,我等找不到什么残留事物炼制于他,却不想头骨犄角如此之硬,真个不同凡品!”
罗睺星君笑道:“千万年修为,此物却不是那一般的业龙可以相比,否则我也不会如此看重于他。”
计都跳入那洞中,漏齿而笑,说道:“此物的精魄,便是存留在头骨和犄角之上了,今番却都归了我等了吧。”
计都跳了进那深坑之中,还未等他伸手去取那巨大头骨,二星君突听的有沙沙之声在身子周围响起,有如春蚕噬叶,其声不绝,两个星君吃了一惊,扭头四顾,却未发现什么异状。
却看那蛇骨之上,不知何时蒙了一层黑红之翳,若有无数细小之物在骨上蠕动一般,转瞬间便如同长了一层血肉一样,那断骨竟也伸张接继,咯咯作响,更有土中渗出如泉般的鲜血,倒流回那蛇身之上。
罗睺计都二星君大惊失色,喝到:“挨了这一击,竟然还未死透,尚且要死而复生也!真是闻所未闻!”
两星君惊慌片刻,随即定下神来,不多时思量已定,相互看了一眼,同时跳跃出坑,捏诀頌咒,低声吟唱道:“卷蓬卷蓬,河伯导前辟蛟龙,万灾消灭天清明。”地上那大小不一的莹莹火石随咒声而动,以那蛇骨深坑为中心,缓缓排列成一个真武七截阵,内外暗合六甲秘咒之意,八卦甲子,神机鬼藏,杀意隐伏。
那罗睺和计都分别站了艮、离两个方位,手臂爆长,插入地下,金银火线从二星君臂膀之上蔓延而出,在地上曲折盘旋,依次连接到那上百枚陨石之上,阵图渐渐形成。
正当此时,那陷坑之中的大蛇骨肉已成,鳞爪未生,扬起头来,顶着那暗红犄角,从深坑边缘挺身张口,长啸一声,就要一跃而出。
却不想金银火线牵动那上百陨石,那真武之阵猛然发动,在那陷坑之上形成一片三昧火,生生将那大蛇压了回去,使之困在坑中,不可得脱。
罗睺计都二星君具是一声狞笑,臂膀从地上抽出,同时指向方才镇压着大蛇的那块绝大陨石,手上中指和食指并拢伸出做剑指,在空中画四纵五横,另一手放于腰间作虚握剑柄状,念动七字罡符、六甲秘咒,奇数做横,偶数做竖,暴喝道:“护身伏魔,无所不辟。落!”
那巨石飞在高空,重新砸落,转瞬中阵图中赤炎冲天,条条火线皆是冲着阵中心那陷坑而去,阵中如同修罗火场,烁金销铁,炙不可当;半个时辰过后,火灭而雷起,霹雳雷电自阵型边缘而起,直奔阵心,沉雷护闪,轰然有声;又过了半个时辰,雷声寂然,冰霜接天连地而起,直将地上冻得冰透三尺,陨石余火皆灭,阵中一片死寂。
那两个星君做法御阵约有一个多时辰,看得阵中心动静再无,方才放下手来,长吁了一口气,那罗睺说道:“龙蛇之影,变幻无穷,以身当陨星尚能有生机,还要复生纵横,着实可畏!”
计都笑道:“今番炼制如此之久,便是真龙也承受不住,想来那物是不会再复起了。”
两个星君缓缓向阵中走去,行动甚慢,想来是方才做法消耗过巨,到了那阵中,将巨石挪开,向下望时,今番那大蛇尸骨都化为齑粉,散落一地,唯独那犄角为冰雪所封,犹如玛瑙珊瑚,幽然有光。
那计都星君大喜过望,跳下那深坑,一把抓过那犄角,双手举在空中,高声呼喝,其意甚喜。
罗睺微微一笑,环顾四周,见并无其他妖物,放下心来,也跳进坑中,说道:“今番却是成功了,没料到此次来阳间有这般收获,着实惊喜!”
计都抬头望天,抬起一根手指,嗬嗬而笑,说道:“今后帝车之中,便要数你我二星最为闪亮了!”
罗睺接过那丈余犄角,用手握定,掌心中火光崩现,将那犄角外厚厚寒冰渐次消融,露出那暗红之角,说道:“这便是那奇物的精魄元神了所在了。”
计都心中欢喜,伸手抚摸那犄角,正欲说话,却不料一摸之下,那角碎为粉末,簌簌从指间漏下。
古寺邪灵(74)
罗睺计都二星君大惊失色,那更犄角却是不受控制一般,从尖端开始渐次崩裂,化为一滩细沙,拢之不住,飘洒而逝,最后竟无半点留在手中。
那计都星君怒吼如雷,叫到:“这是何等道理?费心劳力做法如此之久,最后却一无所获?难道是法力未控制得当,将这魔物炼得过头了?乃至片甲不留?”
罗睺星君沉吟片刻,说道:“你我久未操持这般大阵,生疏也在所难免,不过此物法力超绝,非同俗物,我还担心法阵力有未逮,不能完全吞掉此等庞然巨物,却未想过有炼制过头的可能。除非……”
那计都星君暴跳道:“除非什么?”
“除非阵法制御不住那物,让他逃了出来。”
计都和罗睺齐声喝到:“这如何可能,这罡星真武法阵运转百场,岂曾失手?”
话音刚落,两个星君身上悚然,方才那声音是自身后传来,却不是乔玄朴,那又是何人?
罗睺星君咬牙苦笑一声,说到:“真未曾想到,今番遇到罕见敌手,连这等荧惑坠地,阵法之力都治不住你。”
两星君缓缓回过头来,间一男子斜靠在深坑内的洞壁上,皮肤惨白,长发漆黑,风神俊雅,眉目间说不尽的萧条淡漠之意,身上穿一袭玄色皮袍,衣领袖口处隐隐有五色光华闪动。
计都星君说道:“摩呼罗迦,不想你还有人类之形态。”
对面那人单脚而立,意态悠闲,冷冷笑道:“人身兽形,随心变幻,百年时光,大抵如泡影空花,电光石火,一转瞬而即灭,一弹指而倏生。我又何必执着于皮囊?”
那罗睺星君看了一眼计都,说道:“你确实法力超绝,我等兄弟不是你的对手,还请神君看在佛门有好生之德的份上放过我等,今后必将不敢冒犯神君威严。”说着便跪倒在地,一动不动。
那被称作摩呼罗迦的男子双脚站定,眉毛一挑,脸上有微微惊异之情,似乎在思量如何答复。
正当此时,那计都星君身形一晃,消逝不见,转瞬间出现在摩呼罗迦头顶之上,大喝道:“冰川洪荒,封冻万物,引!”
刹那间,外间阵形中飕飕冷气,寒流如瀑,滚滚泄入这陷坑之中,万壑冷浮银,一川寒浸玉。那摩呼罗迦猝不及防,正要闪避,那罗睺星君化作一股水银,疾速奔袭到近前,缠住摩呼罗迦双腿,将他困在当地。那摩呼罗迦从头到脚被寒气封住,冰层在他身上越堆越厚,瞬间便如同陷入一座硕大冰棺之中。
那计都狂笑道:“这魔物被封印的久了,怎地头脑如此愚蠢!”
罗睺星君喝到:“少说闲话,速速将他解决,不然后患无穷!”
计都星君从空中落下,用四只胳膊将那冰棺箍住,那罗睺身躯变幻,化为一巨口怪形,从下方将那冰棺吞进口中。
正当那罗睺变幻的水银怪形将摩呼罗迦吞噬了一半之时,异变再起,直径数丈的冰棺上裂纹遍布,有声格格作响,自那棺中不绝传出。
计都叫骂一声,正欲再次做法,那冰棺轰然开裂,那摩呼罗迦面有怒意,掣手而立。计都怒吼一声,四条臂膀化为利刃,从背后深深刺入摩呼罗迦体内,罗睺星君巨口合拢,将摩呼罗迦双腿齐齐咬断。
计都手臂一挥,将摩呼罗迦上半截身躯摔在地上,面上却隐隐有骇异之色,说道:“你我三番五次杀死此物,怎地他却如此难缠,真是妖异万分。”
罗睺回复原型,起身而立,说道:“此物本来便是胡教的护持之物,神通惊人,现在虽说胡教衰微,信徒锐减,但却是不能小觑了他。”说罢,四条手臂前指,化为弩箭,箭矢如同暴雨般射向倒地的半具身躯,破空之声不绝于耳,箭簇将那具残躯打的血肉横飞,惨不忍睹,斑斑血迹溅射在洞穴之内的冰壁之上。
正当那箭雨暴虐之时,被钉在冰上的那具残身忽然睁开双目,开口说道:“无苦寂灭道,无智亦无得。扫退万缘归寂灭,荡除千怪莫蹉跎。”言讫,伤口处血肉快速翻涌,断肢复生,嵌入肉中的箭簇竟被新生血肉抵出体外,后来而至的箭矢便不能再伤他分毫。
罗睺计都二星君惊得目瞪口呆,见那摩呼罗迦面露狞笑,黄莹莹双目中露出一对竖瞳,缓缓踏步上前,虽说他身材有如常人,还需要抬头仰视二星君,但气势骇人,竟逼迫得那计都罗睺起了惊悚战栗之意。
计都仓皇见后退一步,惊叫道:“怪物之躯!”
罗睺一把扯着计都星君,沉声道:“我等也皆有神力护体,却没有这般容易溃败,你休要慌张!”
说话间那摩呼罗迦已经踱步到近前,仰头看着两个星君,将双臂一举,那两条胳膊如同巨蟒一般伸长暴张,瞬间将两星君团团缠住。
那罗睺星君毫不慌张,冷笑道:“这等雕虫小计,休想困得住我。”说罢,身形变幻,就要化为水银脱出,不想却是感觉身体滞涩无比,变化不能。大惊失色之下,急忙向那缠绕手臂看时,却见那束缚自己之物上密布一张张凡人面孔,喜怒哀乐忧思惊,各样表情齐备,白惨惨的瞳仁齐齐盯着自己,怨气森然,一望之下,心中惊惧之意陡然升起。
罗睺星君几番挣扎,却觉得身上力气越来越小,法力也是半点施展不出,扭头望向计都星君那边时,也是一般的情形。只听得那摩呼罗迦狂笑道:“这是我自恶畜道引来的怨灵,你等便如同身处六道轮回其一之中,时间久了,身上的异能神通,便是半分也施展不出了罢?”
那计都星君高声叫道:“你这妖物,速速放开我等,你若敢加害与我,那帝车至尊必然不肯干休,到时候便是三界中生灵涂炭,血海翻天,皆是由你而起!”
摩呼罗迦放声大笑道:“迟早要大变来临,天下狼烟将起,恐怖遍地,魔物肆虐,我却还怕多上几颗凶星?真是天大的笑话。”
说罢,摩呼罗迦双臂上的人面一起狰狞狂笑,鬼嚎阵阵,洞穴中旋风滚滚,黑雾纷纷,悲声振耳,恶怪惊心,犹如阿鼻地狱。
摩呼罗迦继续说道:“我方才便是说过,今夜有妖星陨落,却容不得你等不信!”说罢,将双臂一收,从半空中将那二星君扯了下来。
